-15

  十二月的某個下午,翱翔天際提早召開每週會議。經紀人、秘書與四位藝人各踞其位,逐一商討,也交換一週來的心得與心情。

  喀!修長有勁的手收齊資料,金皓薰笑逐顏開站起:「沒事的話,今天到此為止。大家辛苦了,早點回去休息。」

  「等等,我有問題。」趁著經紀人腳步未開,路風搶作先鋒,出聲攔截:「皓薰哥,你這星期為甚麼老趕著回家?似乎不太對勁唷。」詭異的是,以往皓薰哥別說準時下班,直接睡在公司也司空見慣,現在卻搶第一離開,奇怪奇怪。

  「對啊,皓薰。」阿威默契十足,椅背一旋阻擋他去路。「大家什麼交情,你如果有什麼好事瞞著我們,就太不夠朋友了。」詭異事蹟二,皓薰吃食不算講究,就算自己開伙也求方便實惠,最近卻常偷空熬湯燉肉,又不見公司裡有誰享用,反常反常。

  「再說我們排除萬難配合你提早開會,總有權知道理由吧,金大哥。」詭異的事蹟三,金大哥這陣子每天都興高采烈滿面紅光,不知道還以為他中了什麼大獎!怡青靠到莉玲身邊,跟聲附和。

  金皓薰啞然看向四周,好笑道:「你們……你們串通好圍攻我一個?」

  「好說好說,在下只是覬覦你那鍋在樓上就能聞香的雞湯罷了。」阿威垂涎,劍指一捏,比向休息室的出入口。

  「還敢請問喝雞湯的人是何等神聖?」路風嘿嘿一笑。

  「原來是這麼回事。」聽到此處,金皓薰豁然開朗,責怪眼光毫不留情地射向莉玲。這狹窄辦公室裡有何大小八卦,親愛的小秘書總是脫不了干係。

  「莉玲沒與你們說嗎?家父經吾百般勸說,好不容易答應搬回家裡,如今在下熬煮雞湯,早點回家孝順老父,豈非合情合理?」學著阿威路風方才唱戲的調,他掩不住嘴角欣喜地大笑,四兩撥千斤。

  「原來如此……」此話一出,開頭起鬨的三人組同時轉看莉玲,好不惋惜。

  這邊莉玲被看得難為情,連忙澄清:「可是經理,我昨天明明看見你不是往家裡的方向走。況且依莉回台好一陣子,我以為你會去蕭家關心嘛……」

  金皓薰聞言臉色一紅。

  倒是起鬨的三人又開始竊竊私語:

  「依莉?是說那個蕭家千金蕭依莉嗎?」
  「她回台灣關金大哥什麼事啊?」
  「聽說她是皓薰哥第一個簽下的藝人……」

  細語不斷,但有一人無心在此氣氛中待下。收拾物品,暗自離開。

  「紀翔!」

  大抵是錯覺,他瞧見皓薰叫喚他的表情夾雜窘迫緊張。

  「你……請你等一下,我有事和你私下商量。」一邊抓起外套公事包,金皓薰回頭對著室內其他四人佯裝凶狠:「你們嫌日子太輕鬆,拿我當瓜子磕牙是吧?下星期有你們好看!」大跨步走到紀翔身邊。

  「好了,我們一邊下樓一邊說。」金皓薰道。

  此刻身後眾人同時搖頭嘆息,大聲提醒道:「金大哥/皓薰/皓薰哥/經理,你忘了你的雞湯~~」

  「吼,別那麼大聲啦!」貼著因尷尬而飛上俊顏的臉紅,金皓薰低聲請紀翔等候。接著三步併成兩步跑往樓下,再出現時手裡多了一鍋香味四溢的湯。

  「走吧。」

- -

  剛走出翱翔天際大門,金皓薰迫不及待地開口解釋:「我和依莉只是朋友,她找我是為了商量進入演藝圈的準備……」

  「你的私事毋需向我報備,經紀人。」

  「呃、我……」金皓薰咬住舌頭。他只是,擔心紀翔誤會……

  「就為了這種無聊事情叫我等你嗎?」紀翔態度淡漠,跨出的腳步不停。

  只有他心裡明白,急促的腳步是為了逃避話題;燃起的妒火煎熬己身,即使皓薰無心,他也無法阻止湧上胸口的氣憤。然而連下了幾階階梯,發覺總是在背後的那人沒跟上。紀翔忍不住回頭探望。

  「怎麼?」

  皓薰的表情在暗處,讓他看不清。

  「沒事。」金皓薰聳聳肩,跟上腳步。


  「紀翔,我……」我對你而言,只是不願談論的無聊事情?

  「嗯?」紀翔應聲。

  僵笑,金皓薰轉移話題:「我想問你,下週日是否願意和我一同參加笑傲天際的記者會?」

  紀翔疑惑:「為甚麼找我?」

  金皓薰:「自己去孤單嘛。而且,我想帶你爭取笑傲天際的男主角。」

  他挑眉,不禁玩味:「武打是路風的專長,你確定沒找錯人?」

  「笑傲天際雖是武俠電影,但對演技、神態表達能力要求更高,武術反而不是第一要件;路風專長武打,但電影經驗不足,加上日本演唱會在即,他和怡青忙著排練,怕也沒有多餘精力能夠準備電影。」金皓薰對他分析。

  「另一方面來說,笑傲天際的陣容堅強,挑戰性高,發展空間極大,可算難得的演出機會。你不是希望能挑戰自己的演技?」說著,向紀翔露出陽光般燦笑。

  「你對我有信心?」感受到源自皓薰的暖意,紀翔赭紅的瞳中蕩漾柔和。

  「當然,你一定能勝任這個角色。」他咧笑了嘴,回答自信。

  「那麼,我很樂意為了你,全力以赴。」燈光下,紀翔迷人從容的笑靨再度誘惑他目光下的青年。

  「……不客氣。」不捨地移開視線,金皓薰道:「別高興的太早,這部戲的武指是我老爸,他操起人來之狠,比起乾爸有過之而無不及,從來只有讓人叫苦連天沒有偷閒的份。」像是想起過去的遭遇,他由衷垮下了臉。

  紀翔眼看皓薰反應,又瞧他手上的湯,揚眉譏笑:「看你模樣,是害怕你的父親還是敬他?態度差別真大。」

  「這還不懂?當然是又敬又愛又怕啊。」舉高雞湯,金皓薰給出一個表情──引以為傲。

  「做父親的都是這樣,只會用他理解的方式照顧愛護,卻管不著我們愛不愛、反不反彈。剛開始總是叛逆,沒經過十幾年的磨合,真不能明白他對你好的那一套。別看我現在和老爸相處得不錯,小時候和他鬧得可兇咧。」

  「呵呵……」紀翔。

  「笑什麼?」金皓薰問。

  「你這是教訓我要回家當個乖寶寶嗎?」紀翔停下腳步,對皓薰挑勾一邊嘴角。

  「我這是告訴你多珍惜家人。既然認祖歸宗,有了關心你的人,也別太反骨啦。」果然聽見他不以為然的嗤聲,金皓薰也不在意地朗笑。

  抬腕看錶,不自覺又閒聊了許久。金皓薰:「那我先回去。下週日去載你,有事情隨時聯絡,路上小心。」

  「嗯,你也是。」  
  
  沒有揮手道別,紀翔用目光送別皓薰頎長的背影。

  左手按在胸前,皓薰為何急著向他解釋他與蕭依莉的關係?無論原因為何,這確實安撫他浮躁的心緒。

- -

  記者會當天,各家電視、平面媒體記者迫不及待進入市民音樂廳。台上除了懸而未決的男主角和反派男角之外,相關人員依次而坐;導演王瑞恩居中,其次是堪稱笑傲天際半個靈魂,也是本片顧問兼武術指導的昔日大俠,金勇。

  台下除了記者之外,更有為數不少仰慕金勇而來的支持者,其中不乏演藝圈中知名人士。

  金皓薰協同紀翔進入會場時,記者會的氣氛正達到最高潮。

  當紅天后方若綺手捧鮮花,一襲水藍碎花洋裝走上舞台,笑靨甜甜地向金勇獻上手中花束。

  方若綺:「金先生,王導演的新電影多虧有您的協助,請接受我的獻花。」

  王瑞恩:「在金大俠的幫助下,我有把握,這部電影會成為新一代的經典!」

  金勇:「想不到我這一把年紀,還能在電影界找到可以發揮的空間,我很驕傲。」

  方若綺:「今天記者會來了這麼多媒體,都是衝著您的名氣與風采,這部片可以如此成功,您是最大功臣。」

  金勇朗笑:「方小姐真會說話,哈哈哈哈……」

  記者會在一片歡樂之中接近尾聲。金皓薰趁空,和紀翔走到舞台旁邊,等待下台休憩的金勇。

  「老爸!」遠遠地,等不及金勇步下階梯,金皓薰像剛領了獎的孩子般,又是興奮又蹙迫地喊叫。

  金勇聽聲辨位,笑眼咪咪地看向獨子,「你也來了啊?」

  金皓薰:「是啊!特地來看老爸風光的樣子,這次記者會的盛況,一定不輸老爸年輕時代!」

  金勇呵呵一笑:「本來以為自己老了,不中用了,這次能貢獻我的力量,我真的很高興。」

  再看看金皓薰,不由欣慰嘆息:「這麼一來,我的人生已經沒有遺憾,可以隨時放心的離開了。」

  「老爸,你又亂說話。」嘴角一沉,金皓薰抱怨道。

  金勇大笑:「好好好,不說這個。你幾位叔伯今天也到場,等等記得跟他們打聲招呼,別失了禮數。」

  「遵命。」含笑允諾,金皓薰側身,將紀翔帶上,「爸,這是紀翔,你們之前見過。」

  紀翔一直靜聲看著皓薰父子倆的相處,此時主動伸出手,「金先生,你好。」

  「你好,好。」金勇開心地回握,眸光上下打量了紀翔一回。「走吧,我們到一旁坐著說話。」

  「老爸,我扶你。」金皓薰邊說,興高采烈攙住父親的手。

  「扶什麼!你老爸我今天可是大俠,你看過大俠讓人攙著走的嘛?!」面容一肅,金勇迅速抽開自己的手。父子倆四目相瞪,一會兒同時哈笑出聲。在旁的紀翔不自覺也感染了這一對父子的歡樂。

  「大俠,有請。」金皓薰左手抱右拳,煞有其事的恭請金勇先行,後者抬頭挺胸,雄糾糾氣昂昂地跨步向前。

  跨出右腳,挺直的身軀猛地一僵!金勇停住腳步,面露痛苦。

  「老爸,你怎麼了?」金皓薰問。

  「我,沒事……」再跨一步!

  「老爸?」金皓薰急忙上前。

  「胸口……胸口好痛!」金勇皺緊雙眉,冒出大量冷汗,腳步顛仆向後一倒!

  「爸!你撐住!」撐著金勇逐漸倒下的身體,讓他平躺在地上。一邊趕緊鬆開父親衣物,一邊對身後大喊:「救護車,紀翔,快幫我叫救護車!」

  紀翔第一時間撥通急救電話,跟著圍觀而來的群眾聚集蜂擁,幾家位置搶先的記者火速拿出攝影機、相機快門連按。

  「讓開,讓開!請大家讓出空間給金大俠呼吸新鮮空氣!」隨後趕到的王瑞恩一收到情況,立刻率領工作人員在金勇周遭隔出範圍。

  「你沒事的,你會沒事的。」金皓薰脫下黃色西裝外套,蓋住虛弱的父親。

  金勇呼吸短促,一雙逐漸無力的手,用力抓住金皓薰。「皓、皓薰,老爸不行了。」真可惜啊,不能繼續看這孩子……

  「爸,你別亂說!你……」餘下的話語被金勇制止。

  「你聽我說,我、有些話、要跟你講,都寫在、寫在你媽、照片……」

  「我知道。爸你別說話,等救護車來好不好?」金皓薰眼眶氾淚,握緊父親手掌,恨不得能將所有生命力全過給他。

  金勇看著唯一的兒子,蒼白的臉勉力微笑:「別哭、沒出息,男兒有淚……!」又是一陣心悸,金勇咬牙忍過一陣劇痛,抓住金皓薰:「公司,別亂,好好經營……」

  金皓薰咬牙抹去淚水,拼命點頭。

  哽住最後一口氣,金勇不捨也安慰地看著金皓薰,失去意識……

  「爸!!」

-16

  救護車趕到現場時,紀翔只得眼睜睜看著皓薰尾隨擔架坐上純白廂型車。

  握緊的拳頭,指甲與車鑰上的鋸齒深陷肉裡,引起疼痛。

  短短十數分鐘的車程,此刻卻遙遠無限。

  當他到達醫院時,看見皓薰坐在急診部外的長椅,肘抵雙膝,臉埋雙臂。紀翔放輕腳步站到他身旁。

  「我沒事。」看不見臉孔的他說。

  「莉玲等等就來了,你……可以在這裡陪我一下嗎?」

  「嗯。」

  「……謝謝。」

  從頭到尾,皓薰未曾將臉抬起,但清醒的語調,讓他不確定埋在臂間的那張臉是什麼表情。

  沒多久,莉玲匆匆忙忙跑到急診部,「經理,老闆他……」

  金皓薰一抬頭,蒼白如紙的臉色嚇住身邊兩個好友。

  「到院前死亡,醫院正在處理相關手續。」蒼白的臉色,表情卻平靜得如同討論再普通不過的生意。

  莉玲秀眉緊蹙:「經理……」你還好嗎?

  「我沒事。」明白身邊人的擔心,金皓薰再次重複。想擠出點笑容,表情卻僵硬得無法牽動,說出的話恍若自言自語:「爸選在這時候倒下,也算風風光光了。還說什麼要走得雲淡風輕,這一下可不轟動。」

  「皓薰。」紀翔皺眉,不願看到這樣逞強的皓薰。

  「抱歉,讓你看到這種場景。」金皓薰說,澄透的雙眼對上他的,竟讓他一時無語。

  斂下眉眼,金皓薰繼續對莉玲交待:「麻煩妳送紀翔回去。公司的營運別受影響,後續處理我等這邊處理完再跟妳討論。這陣子請妳多擔待了。」

  「別這麼說,經理你……」真的沒關係?

  「還有什麼事情?」金皓薰問得冷靜。

  紀翔看著此刻陌生的經紀人。從沒想過,皓薰的話能這麼令人不忍。

  「我留下來陪你。」他說。

  金皓薰聞言,明顯一震,卻仍看也不看地婉拒。

  「不用了。」

  莉玲:「經理,讓紀翔陪你……」

  「我說過『我很好』!」大聲喊住莉玲未出口的話,金皓薰表情複雜地看著兩人,最後落寞地跌回座,雙手抱頭,「只是,讓我一個人靜靜……」

  「……。」紀翔伸手放在他肩上,想給予安慰,卻反被按住手腕。

  「你回去吧。」金皓薰說。不像往常注視他的眼,聲裡沒有淚,卻比之更加傷悲。

  「算我求你。」

  不願任何人看見我的崩潰,尤其是你……

- -

  金勇的告別式,出乎意料的簡單樸素。婉拒禮金,婉拒花籃,裝飾的黃花儘管單薄,到場致意的人士也不在少數。

  席間,一名金髮碧眼的中年男子獨自前來,默默拈香,誰也不曉得他的來歷。

  火化後,金皓薰獨自抱著沈重的瓦罐,搭上遊艇,駛向海外。


  靜靜地、隨風一點、一點的,讓父親回歸大海……


  ……一點不留。

  金皓薰靠坐甲板上,十指交握,擋住額前的陽光。

  良久良久……


  再回到公司時,夜色已深。空無一人的環境,提供他渴求的安寧。

  金皓薰失神走進辦公室,盯著窗外夜景五光十色,一會兒背過身,靠著落地窗滑坐地板。

  不知哪時買來的菸,引火點燃。猛吸一口──許久不曾經歷的嗆辣侵襲氣管,嗆得他躬身猛咳,口乾溢淚。

  卻只是這麼一點微不足道的淚光,無論再怎麼眨眼、皺眉,明明熱紅又刺痛的瞳眶卻擠不出第二滴淚水。

  於是悶笑大聲,笑得自暴自棄,由低而廣,由小而大,聽不出是喜是悲的空蕩笑聲傳出狹小辦公室。

  ──是幻覺吧,他看見紀翔在眼前出現。伸出手,竟還能觸碰朝思暮想的身軀。

  「紀翔。」不管了,是幻覺也好。他好需要有個人陪在身邊。

  埋進紀翔頸邊,才終於得救般地,鬆口氣。

  「老爸走了。」

  紀翔溫熱的手掌撫上他的背心。

  「爸說,叫我別哭,可是……」深呼吸,仍無法驅趕鬱積胸口的窒息。

  「我好難過。」

  從記者會到現在,沒多久的時間。他可以若無其事地繼續經營公司,若無其事地籌辦喪禮,卻無法對自己若無其事。

  老爸走了,唯一的親人離開了,他還剩下些什麼?

  明明難過得要命,卻宣洩不出這該死的情緒。

  背上溫柔安撫的手,與他握得死緊的拳頭形成對比。


  「母親過世的時候,我人在非洲。」

  突如其來的低柔嗓音,引起他的注意。

  「她是個失職的母親,儘管如此,我仍然愛她。」紀翔慢慢地訴說,終於將往事重提,已不再沉痛。

  「我在非洲鄉下住了四個月,幾乎與外界隔絕,再回到文明社會得到的第一個消息,就是久未蒙面的母親已離我而去。」閉上眼,無法忘卻自己率性流浪的結尾,就是無法再見摯愛的母親。

  「我恨她不告而別,六年來不曾回台灣祭拜,但其實心中最悔恨的,仍是無法及時看她最後一眼的自己。」緊摟住皓薰,像是依靠他,或成為他的依靠。

  「想哭就哭吧,你的父親希望你堅強,但不會希望你這樣壓抑自己。」而他的悲傷,早在十六歲那年的憤世裡乾涸,無從流洩。

  彷彿解開最後一道枷鎖,金皓薰淚水洶湧決堤。十指緊抓紀翔後背,分不清到底因父親亦或紀翔的往事傷心,只知道言語無法形容此際哀慟,只有不斷的哭泣、哭泣、哭泣,用最原始的方法讓情緒發洩……

  在累到喪失氣力之前,金皓薰汲取紀翔體溫,忍住啜泣,「謝謝。」

  「……不客氣。」不是感謝。想從你身上得到的,不只這些。


  第二次帶皓薰進入他的休息室,第二次扶他上床。拇指按壓他因痛哭而浮腫的眼,聚攏的眉還繃緊得無法安眠。

  「……。」按平他的眉間,卻想再多做一點。

  遲疑,猶豫,也小心翼翼地俯下身,親吻他的額、他的眉、他的眼、他的臉頰還有……他的嘴。

  ──淚水的滋味。

-17

  往後數天,金皓薰小心翼翼地覷看團練室的方向,不久又假裝鎮定,看向文件。

  如此來來回回,手裡的工作進度極度緩慢。

  「經理,」小秘書的聲音中斷思緒,「你還沒告訴我下星期訂星期幾的機票。」

  「唔,抱歉抱歉。」回過神,專注工作……

  左手摀在唇邊,回憶起的觸感不知是夢抑或錯覺。

  只記得海葬那天失魂落魄回到公司,不知怎地哭到失覺;醒來後人已在休息室,耳邊玲瓏響著安定人心的鋼琴音樂。

  ──月光。

  咳,而且他居然夢見,夢見某人……

  彷彿哪根神經終於燒斷,金皓薰腦中發出「啪嘰」一聲,臉上再也不受控制的火燒。

  熟練地學鴕鳥埋頭掩飾,等待熱潮退去。在旁的莉玲卻以為他想起過世的老爸,柔聲安慰。

  「經理,你如果累就休息,別逞強喔。」莉玲柳眉微皺,擔心向來樂天的金皓薰會勉強自己。小老闆這人,有時也讓人傷透腦筋哪。

  「謝謝。別擔心,我好多了。」有些汗顏,金皓薰抬起頭,露一個招牌陽光笑容。心底雖還難過,但已不再勉強。對老爸的狀況其實心中有數,說沒準備是假的,只是真到那一刻,再多的心理建設也無法阻止自己痛徹心腑。

  那晚哭盡了所有力氣,差點以為要淹死在自己的淚水中。再睜眼時,晨曦曙光照亮眼前一景一物,透過紅腫酸澀的眼,他回到原來的世界。

  開懷就笑,難過就哭,公園雖不再見慈愛的身影,但他明白老爸會在天上繼續看著,繼續陪伴在他身邊。

  那是一份永恆的,深入骨髓的,守護與思念。

  「皓薰。」伴隨敲門聲走進,紀翔面無表情地指指手腕。

  「OK,我們走。」將手邊文件整理告一段落,金皓薰拎起車鑰匙送紀翔上通告。


  一路上,紀翔看窗外車水馬龍,金皓薰也反常地少語。

  ──真不習慣這麼安靜。

  「……紀翔,那天謝謝你……」終是打破沉默,他開啟話題,眼神游移不定。

  「同樣的話不用說那麼多次。」平淡看了他一眼,紀翔丟下一句。

  眼角餘光覷看紀翔,金皓薰想探清,又摸不清那臉淡漠表情下是什麼心境。想問他那晚為甚麼出現,為甚麼擁抱,為甚麼安慰,又有沒有……親吻?

  然而哽到咽喉的疑惑怎麼也說不出。

  「為甚麼喜歡月光?」於是改口,問了幾回都得到敷衍答案的疑問。

  紀翔看著窗外,勾挑嗤笑。「好奇心這麼強烈,你確定你沒有虛報年齡嗎?親愛的經紀人。」

  ……可惡,你不損我兩句就不會回答啊?「隨便你說,我就是想知道答案而已。」接下來該不會出現「這是我的私事請勿過問」如此回答吧。

  透過玻璃反射,紀翔將皓薰表情一點一滴的變化看進眼中,唇角揚起。「這是我的私事,不過……」

  啐,還真一字不差!金皓薰毫不掩飾的垮下臉。

  「皓薰,告訴我,我的回答如何會影響你的情緒?」紀翔深邃目光直盯著他。

  「呃,」眼球骨溜一轉,金皓薰:「你是我最在意的人嘛,我關心你是裡所當然。」前半句說得含糊不清,然而再含糊,該聽見的畢竟也聽見了。

  最在意的人?紀翔怦然,不著痕跡斂下眉眼。是被教壞了嗎?皓薰近來越來越常吐露這類曖昧字句,擾亂他的心思。

  「有時候我真懷疑你的中文造詣是不是比天晴還差勁。」紀翔說著,暗地裡不禁賭氣。

  「什麼?」金皓薰。

  「沒什麼。」緩一口氣,回到正題。

  「我說過,月光是我聽過最容易讓聽眾睡著的曲子。」彎起唇線,期待親愛的皓薰露出意料中的反應。

  ──滿臉哀怨、想發火又不知從何發起,又無奈又不服輸的表情。

  「不過,聽眾是我自己。」他說,唇角輕抿,微笑幾不可見。

  金皓薰初聽無所反應,不一會兒恍然大悟,詫異地大喊:「你說,你聽月光入睡?」怎麼會,這又是什麼意思?

  紀翔眼帶燦笑,語帶保留:「心情不好或失眠的時候,聽著月光能讓我沈澱躁鬱,安穩心靈。」

  「心情不好或失眠?等等,紀翔,你怎麼完全沒跟我提過……」沒注意自己打探到紀翔最不願分享的私事,沒注意這是第一次紀翔主動透漏自己的心事,金皓薰一心急切的想探知何事何物干擾到他所重視。皺惱濃眉接著提問,卻被紀翔技術性中斷。

  「錄影棚到了,你還不打算停車嗎?」

  啞口無言,金皓薰迅速將車子停好,拐頭瞪著紀翔。

  「怡青晚點會來探班,我跟她一起回去,不用來接我了。」紀翔迅速俐落開門下車,連一句再見的時間也不留。挾著促狹的笑容揮手道別,留下車上的皓薰對著車門乾瞪眼。

  紀翔,你這個……愛弔人胃口的混蛋!

- -

  「哈哈哈哈哈哈……」歐怡青捧著肚子,彎了身,笑得渾身顫抖,好一會才直起身,大喘口氣。

  「哇,我真的太同情金大哥了。」如果這幸災樂禍的表情再真誠點就真像一回事了。

  紀翔露出笑容,「不說這。怡青,妳真的要回歐洲,不眷戀演藝圈了?」

  歐怡青爽朗地笑:「是啊!爸已經打了好幾次電話提醒我,還替我準備了盛大宴會,慶祝我回家呢!」

  「我能擁有這兩年回憶,已經足夠了。現在我可以安心地放下一切,去過原本屬於我的生活。」

  紀翔:「我支持妳所有決定,但是……妳不再玩音樂了嗎?」

  「當然不是,就算不在演藝圈,我還是會用其他的方式對音樂貢獻心力呀!」她回答。

  「嗯……」紀翔低應,聲音充滿惋惜。

  歐怡青對著好友一笑,「紀翔,謝謝你的關心,我不會難過,因為我已經沒有遺憾了。」

  他回以微笑,揉揉怡青紫黑的秀髮,「我喜歡妳的音樂,也認為妳不該放棄。」

  「不過,看妳的態度堅決。想勸妳留下來的話,還是留下來給自己吧!」放鬆身體,靠向椅背,「可惜這麼一來,演藝圈中又少了一位我喜歡的音樂人。」

  「紀翔……」歐怡青傾身討一個友好的擁抱,「謝謝你。這些日子以來,你一直都是支持我的力量。以後要常回歐洲來看我喔!」

  「我會的。」拍拍怡青後背,然後放開。

  「只可惜,沒能看到你談一場新的戀愛。」歐怡青略略嘟嘴。

  「我?戀愛?」紀翔挑眉輕哼,像聽見什麼傻話。

  歐怡青嘻嘻笑說:「當初找你進演藝圈,其實也懷抱希望能看你重新戀愛,沒想到兩年過去,你沒消息反而是我……」不禁露出小女兒羞態,紀翔自也瞭然。

  「妳只要顧好妳的幸福就好了,我現在這樣沒什麼不好。」他說。確實,沒什麼不好。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當然關心你的幸福啊!」歐怡青正襟危坐,認真看著紀翔:「你呢?真的不想談一場新的戀愛嗎?」

  「我……」要否認是那麼簡單,但面對最交心的好友,紀翔面露遲疑。

  「這兩年你也改變好多,是好的改變唷!連我都不能確定是什麼讓你有此變化。」歐怡青愧歉地問:「紀翔,你會不會埋怨我只顧著自己理想,顧著自己戀愛,重色輕友?」

  「妳明知那是不可能的事。」他微笑回答,滿懷包容。

  於是歐怡青放心地深呼吸,再長舒口氣:「你知道,我真的很希望能看你找到喜歡的人,而對方也同樣喜歡你,你們能維持一段美好而富足的感情。紀翔,你的過去不夠美滿,你又太過優秀,如果上帝因為嫉妒而不讓你有個幸福的未來,我一定會忍不住詛咒祂,我說真的!」

  「謝謝妳,怡青。」紀翔輕碰怡青臉頰,「妳也是,要把握自己的幸福。不管在歐洲或其他地方,我都會相信,並支持妳的一切。」

  噗哧一笑,歐怡青拍拍紀翔肩臂,也振作自己精神。

  「幹麻弄得好像我馬上要離開一樣,我還有三個月才回去啊!」轉念一想,「我們請金大哥讓你當我演唱會嘉賓好不好?然後一起演唱在英國時創作的歌……」

  紀翔只是寵膩地,看著這個雖無血緣,但比親人更親的好友。


  想起皓薰古靈精怪的表情:『你是我最在意的人……』

  最在意的,不是家人,不是朋友,而是,最在意的「人」嗎?

  親愛的皓薰,你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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