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對他而言,自懂事開始,母親的印象就等同於一張等身大的畫像。

  「小少爺,您該休息了。」婦人牽著他的手離開畫像。

  畫上的女子溫柔慈祥,和藹的眼神呵護著他,從俯視到仰望。

  「少爺,穿件衣服吧。」婦人墊起腳尖,將大衣披在他身上。

  那年,畫像遺留在大宅中,他背起行囊,頭也不回離開了家。

  「少爺,」非洲,風塵僕僕的年邁老婦交握雙手,恭敬歉疚:「夫人病逝了,遺體已安葬在台灣。」

  兩年後,老婦病逝歐洲,他為她舉行的喪禮奢華盛大,像是洩恨般。

  「不好意思,讓你想起過去的不愉快……」回過神,他的經紀人如是說,圓睜的眼神帶著愧疚。

  蹙眉,確定自己的語氣一如往昔淡冷平靜:「就是一段我不想再回首的過去,沒什麼愉不愉快,反正我早就不在意了。」

  該在意的人不在意他,他也毋需在意!

- -

  七月七日,在陰曆上是擁有美麗神話的日子,但在今天,只是他緣淺母親的忌日。

  那天夜裡,紀翔推開公司閉鎖的大門,熟練地走向團練室。

  不知道自己為何走來。

  手掌順著鋼琴圓潤的輪廓滑溜,冰冷,卻不死氣沉沉。


  (墓前,冰冷的石碑牢牢嵌扥他銘記在心的照片,雙手奉上鮮花,點香的手格外笨拙。

   香煙裊裊。他想,他討厭這個味道。

   「……妳,愛我嗎?」

   面對墓碑,澱積久遠的疑問,如今再也得不到回答。

   我的存在,對妳而言是否代表罪惡?否則為何丟下我獨自一人,讓我與孤單同時降生……

   身後有腳步聲走來,紀翔聽若未聞,直到腳步停佇。

   「請問你是?」沉厚滄桑的嗓音問著,他冷眼側觀,卻後悔至極!

   大步邁開,任憑驚愕的男人在身後不停叫喚,他只當聾了,頭也不回離開墓園。)


  不知道自己為何存在。

  ──如果不想承受,為何又將他生下來?

  記憶中沒有父母,只有孤單的自己和大宅;老婦千篇一律的安慰勸導那麼不切實際,事實是他至今才猛然體會有所謂父親的存在。就算是驚鴻一瞥,那日日在鏡中也能見著的輪廓也要殘忍提醒:所謂血緣,所謂遺傳!

  掀開琴蓋,雙手自有靈魂地敲鍵彈奏,明明是靈活的曲調,聽來卻隱約氣憤傷感。

  不斷、不斷的彈,音調一轉,悠揚清漫;再一轉,幾個和弦重重劈落,蕩氣迴腸;復而接續最初的靈快,輕巧安靜地結束。餘音未盡,還不滿足的手指再按下新鍵,琴音或舒緩、或忙亂、不斷、不斷……漆黑房裡他任十指在琴鍵上游動,緊簇的眉焦躁不安。

  過了好一段時間,該是發洩夠了吧,躁動的情緒才逐漸穩定。手指溫順得貼合在白鍵上,調和呼吸……

  遲疑著,還是敲下旋律。旋律再起,溫和的音調輕輕、柔柔,像是靜謐的月光,透徹飽滿,純潔無私,被撒在大地……


  金皓薰站在門口已有一段時間。

  他原本在經理室內和衣小眠,聽見門外有聲響才悄悄向外探看,卻意外撞見這幕。

  聲音從半掩的門內溜出,無意間他又成為秘密的聆聽者。手掌貼心,不明白琴音如何讓他悸動?

  月光……閉上眼,輕聲太息。

  紀翔一定不知道,彈奏月光的他,本身就是一輪散發陰柔光芒的滿月。

  清冷、皎潔、優雅而神秘耀眼。在黑暗處照出重生的光芒……


  「誰?!」聽見動靜,紀翔忽地站起,瞪視門外不速之客。

  如果眼神能殺人,他絕對斃命當場。金皓薰瞪大了雙眼面對紀翔蓬發的怒氣,滿臉驚惶失措。

  「你有偷窺的嗜好嗎!」彷彿被侵入最深處不願視人的秘密。紀翔砰的一聲蓋上琴蓋,推開金皓薰,大步離去。

  「紀翔!」收起畏懼,金皓薰拉住紀翔的腕,「你今天掃墓遇到甚麼不高興的事嗎,要不要談談?」他會如此生氣一定跟掃墓有關。理智上他叫自己別多管閒事,但情理上卻無法放心這樣失控的紀翔。

  「又是那一套經紀人對藝人的關心?省省你的力氣!」使勁甩開束縛,下一秒又被頑固的經紀人緊緊牽制。

  金皓薰的語氣中也隱見怒氣,「紀翔,你可以拒絕我,但無法阻止我關心你,……」

  「你只需盡到你經紀人的本分,其餘別自作多情!」用力一推,隱約只知經紀人跌了一跤。不管身後情況如何,紀翔憤憤然離開翱翔天際。


  「……Shit!」被推倒在地的金皓薰右手撞到擺設,陶瓷招財貓磅啷一聲破碎在地,鋒利的碎片不留情在他右手劃出幾道傷口。

  這混帳……不懂得「朋友」兩個字怎麼寫嗎?!正常人經過幾個月相處下來,都會和善點吧!

  傷口刺痛,遠比不上不斷被排拒在外,胸口錐心刺骨的痛。可惡!自己怎麼變得那麼脆弱?不想起身,金皓薰索性四肢大開,置身冰涼的磁磚上。

  說也奇怪,自己的情緒竟受一個人的喜怒牽動,認識他也不算多久的事。想放棄……左手橫上雙眼,卻不捨人群中紀翔神情寂寞。

  不放手,撞著的則都是某人高牆外,無止盡的寒冰。不得不承認,這樣的關係下,樂觀如他也有疲倦想認輸的時候。

  沒見過比他還難搞的傢伙!

  磅!

  右手氣憤一搥,卻忘記還身處招財貓的碎片中,想當然換來慘痛的後果。

  「噢……」忍著哀號,金皓薰痛得五官扭曲,咬牙剔掉刺進肉裡的碎瓷。

  臭紀翔,我要是就此罷休就不姓金……
  
- -

  ──紀翔頹坐在駕駛座上,沒有發動。

  留步是因為他累了,不是等候。

  (臨走前好像聽見瓷器破碎的聲音,他有受傷嗎?)

  腕上還遺留某人總是過盛的溫度,灼燙他的肌膚。怎會有人永遠散發用不完的熱力?他不懂。

  街燈下的大樓依舊無聲無息,他發了車,默默離去。

- -

  一整天,金皓薰的情緒低落到谷底。

  行程上是跟隨怡青,阿威、紀翔則在隔壁教室訓練有氧舞蹈。以往他都會抽空過去看看,今天卻悶坐座椅上。

  休息時間一到,歐怡青拿著毛巾走來,問:「金大哥,看你這麼垂頭喪氣的很不習慣耶,告訴我怎麼回事吧。」

  嘆口氣,看向歐怡青。怡青和紀翔是多年好友,問這種事應該沒關係吧?

  「怡青,能告訴我你和紀翔怎麼認識的嗎?」他看著手上的創傷想了整夜,發現自己還是沒辦法把那傢伙丟在一旁。

  「他又給你臉色看了,對吧?」歐怡青了然一笑,續道:「還記得我說以前在英國曾組過樂團嗎?我和紀翔就是那時認識的。」

  「那時的紀翔跟現在一樣,冷冰冰得死都不理人,只有在談論音樂時稍微降溫。到現在我還記得第一次和紀翔正式上台,他那股渾然天成的魅力,搶眼地直讓人看到心臟漏拍。這樣的人就算再安靜,也無法不讓人注目,對吧?」歐怡青眨眨眼問。

  著迷聽著,金皓薰頷首認同。

  喝一口水,她繼續說:「你一定很好奇我怎麼會和他成為好友。」

  金皓薰聞言點頭如擣蒜,努力而沈重。

  歐怡青:「本來我只是好奇。紀翔除了工作外從不與人交際,連樂團練習也是默默地來,默默地走,我問團裡其他人,竟沒人了解他的出身背景。所以我開始發揮我過人的毅力,先拿一堆音樂相關的問題煩他,然後拼命拖著他向外跑,音樂會、生日會、到PUB看別的樂團演出。那時候他看到我跟現在看到你一樣,煩都煩死了,卻也任由我拉著到處跑,大概因為我是女生,又是難得的東方人吧,總之那段時間也時常受他照顧。」

  ……喂喂,總不能叫他去變性吧?而且在台灣東方人可一點都不「難得」。金皓薰聽到此處,更加垂頭喪氣。

  「別急著難過嘛,金大哥。」歐怡青拍拍他的肩,「我花了快半年紀翔才正面看我一眼,你才幾個月就有這樣成績算是了不起的啦。」雖然跌的跤也比她重又多就是了,哈哈。

  「紀翔原本就不愛親近人,跟他相處中有磨擦難免,但等他把你當作自己人後,你會相信現在的付出絕對值得。」私心下,她很希望能多一個人關心紀翔,而金大哥達觀刻苦,確是最有可能的那人。

  「金大哥,你不會因此疏遠紀翔吧?」為了保險起見,她開口問。

  「當然不會。」呼口氣,金皓薰摸著右手紗布,他想他能克服這個小挫折。「謝謝妳的安慰,我現在好多了。」

  「怡青……你覺得我這個經紀人怎麼樣?」遲疑了會兒,金皓薰勇敢提出疑惑,等待答案的同時既有期待,也怕傷害。自己一頭熱地往前闖,雖自認大錯沒有,但會不會在無意間真的疏漏掉什麼?

  紀翔老叫他多努力經營翱翔天際,也是這個原因吧?

  歐怡青思索了會,坦然道:「金大哥,我很喜歡,也欣賞你照顧藝人,並且真誠關心我們感受這個優點。但是你很少提供我什麼幫助、或給予建議,讓我很自由的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這樣的感覺雖然不錯,但有時難免覺得有點寂寞。」說到這,歐怡青歉然皺眉。

  「這樣嗎……」得到的回答雖然有些難過,但心頭也掉落一塊石頭,金皓薰豁然開朗,隨即露出笑容。

  「謝謝妳願意告訴我這些,我往後會更加注意,努力經營你們的事業。」

  「呵,那就萬事拜託了,我的夢想可有一半操縱在金大哥你手上喔!」順著視線往下,歐怡青看向他受傷的手,聯想兩人剛才的對話:「金大哥,你手上的傷,該不是因為紀翔……」

  想起昨夜種種,金皓薰收起右手尷尬:「沒有啦,我自己不小心打破東西……」

  「嘿嘿,金大哥這點演技可騙不了我唷。紀翔也太不應該了,為了回報你對我們的照顧,我去幫你拉他過來!」歐怡青一邊說還笑得詭詐,一溜煙跑進隔壁教室。

  「怡青,不要……!」比不上歐怡青身手敏捷,金皓薰慌忙中趕緊拿外套蓋住右手,卻不知此舉欲蓋彌彰。

  被推出教室的紀翔一眼看見金皓薰這種可笑的舉動,立定了會兒,默默走到他身旁。

  看向外套下的右手,不想承認心裡有些愧疚。

  光是站在那兒,就能感受如同北極冰山般的強勢壓迫。金皓薰望著地上紀翔的影子,悵然尤甚。

  「對不起,我不是有意打擾你彈琴。」打擾他上課,打擾他生活,打擾他演奏,彷彿他金皓薰在紀翔的生命裡就是個亂子。

  「……」他害他受傷,他卻先開口道歉?這人腦袋真的有問題。

  看紀翔默默不語,觀察他也沒生氣,金皓薰吸口氣繼續:「我想關心你,就當是我自己一頭熱也無所謂。如果我的問題會讓你不舒服,我很抱歉,你也有權拒絕回答。不過盡量不要動手動腳,雖然是皮外傷還是會痛……」

  「對人說話的時候,看著我是基本禮貌吧。」不知為何,看經紀人對地上的影子說話讓他十分不愉快。

  「啊,抱歉……」金皓薰趕忙抬頭對視他雙眼。

  「你的手還好嗎?」紀翔問。昨天的事他也有錯,但沒想到經紀人會先低頭。

  「沒事。呃,紀翔……」雖然還是一塊寒冰,可是紀翔看來放鬆許多。金皓薰不由得抱存希望,仰頭問:「看在我流血流汗的份上,能不能讓我問個問題?」

  如果好奇心能殺死一隻貓,金皓薰毫無怨尤的成為那隻犧牲品。

  「你問。」紀翔忍下被探問隱私的煩躁,就當是欠他的。

  「你昨晚為了什麼事情煩惱?」他很介意,那個讓紀翔愁眉不展的原因。

  紀翔俊眉凝起,「有沒有人說過,你多管閒事讓人很討厭?」

  當然有,而且正巧姓紀名翔。金皓薰悶悶心想。

  雖然字句刺耳鋒利,紀翔遲疑片刻,還是落坐金皓薰身邊。

  「我遇到了一個討厭的人,沒想到那個人居然認得我。這次回來這裡,沒想到會見到他,但願這次的不期而遇不會引起太多牽扯。」

  對那個人的了解,長久來也只從老婦那兒聽得隱隱約約。他雙手合十,衷心希望昨天只是一場意外,別再有任何後續。

  原來如此……好像沒想像中的嚴重嘛。金皓薰露出釋懷的表情,脫口而出:「船到橋頭自然直,你煩惱這麼多,也未必會有結果,還不如放開心胸,活得高興一點嘛。」

  紀翔一愣,再一次地懷疑,金皓薰的大腦裡沒有裝配神經。跟著勾起一邊嘴角嘲笑:「單純天真的人總是活得比較高興,這句話好像不假喔?」

  「像你這種遇上船難也只會眼睜睜看著船往下沉的人,也不用再多商量什麼。任何事情都用『船到橋頭自然直』來解決,這只是逃避問題吧?」

  「咦?」

  「記得要逃命喔!親愛的經紀人。」意外的是,讓金皓薰這麼一鬧,自己的心情也放寬許多。紀翔看向掛鐘,休息時間結束,抿笑回到訓練教室。

  「居然這樣說我……」金皓薰嘀咕著不滿,默念靜心咒。上帝為何要給他完美的外貌,偏又配上一張毒嘴?!

  是說,有心思嘲笑他,紀翔的心情也沒那麼糟了吧?

  一整日的鬱悶這才消散晴朗。


  「看夠了嗎?」走進教室,紀翔準確地揪出躲在門邊偷看的歐怡青。

  「嘿嘿,你心情不錯喔,Mr. 紀。」吐吐舌頭,歐怡青大方走出陰暗。「有沒有收穫?我好好奇金大哥和你聊了什麼喔?」越來越佩服金大哥了,能用三言兩語討好紀翔的人屈指可數,連她都未必成功唷。

  「不關妳的事,妳別算計什麼歪主意。」相交多年,紀翔明白好友帽子底下這顆腦袋並不如外表一般和善親人。

  「怎麼這樣說~~我才不會呢!」因為早算計完啦!

  雖然還只是難以察覺的改變,但金大哥確實已被紀翔慢慢接納。看來她的識人之能果真不差,哈!

-06

  『二○○七年,二月十四,情人節。

   大陸冷氣團南下肆虐的第二天。這兩天凍得要命,沒將自己包得像顆綁死的粽子都不敢出門,竟然還來這種吹個風都會結冰的海邊錄影?幸好早煮了薑茶準備。可憐的紀翔,寒冬天只能穿著薄薄一件白襯衫,大海邊一會兒逆風,一會兒追海的,畫面上看起來倒是孤傲性感,都不知畫面外的天氣怎樣傲寒。

   唉,老實說,跟在旁邊這麼冷颼颼地看,紀翔再性感也只像冰天雪地裡瞧見一枝好看點的冰棒,不僅沒有食慾,還冷得要命。
   ……
  』

  「卡!」終於等到導演喊停,金皓薰丟下寫到一半的記事本,趕緊將乾毛巾圍上紀翔濕透的身。二月的海風冰寒刺骨,饒是住慣歐洲的紀翔也凍得全身冰冷。

  「喝一點吧。」倒上一杯薑茶,紀翔惱著臉接過,一口一口喝下像吞毒藥。金皓薰憋著笑,明知他討厭薑的味道。

  掃墓事件之後,不多久金皓薰又幫紀翔捐出一筆鉅額贊助。紀翔雖不願告訴他鉅款來源,但捐款後卻主動對自己表達感謝。現在光想起紀翔當時說謝的表情,都夠他笑得合不攏嘴哩,哈哈!

  與紀翔從認識到如今算算將近一年,一年來相處得總算是不錯。所謂的不錯,就是紀翔願意回答的問題變多,態度趨近友善,雖然那口牙尖嘴利三不五時刺得自己跳腳,但偶爾居然會回過頭關心他的狀況,次次都讓他感動得差點落下男兒淚。只可惜有時紀翔的遣辭用句太過曖昧,害他明明一個大男人也聽得心跳加速,愣住半天。雖然怡青說那是紀翔對信任的人才有的禮遇(最好是禮遇!),不過他總覺得那是紀翔想來另一種看他笑話的方法。這麼說起來也是自己沒用,輕而易舉就被藉故嘲笑啦……

  「皓薰。」

  「什麼事?」

  「親愛的經紀人,你該回地球了吧。」仍是那張笑謔的表情。

  「咦?你怎麼沒早點叫我!」金皓薰一回神發現周遭的工作人員早就整理地七七八八,只剩自己和紀翔大眼瞪小眼,趕緊手忙腳亂地收拾物品。

  紀翔微笑看著金皓薰忙碌身影,難得不再諷笑下去。

  「皓薰,你晚上有約會嗎?」

  「你說什麼?」風太大,他聽不清楚。

  「今天情人節,有人約你出去嗎?」

  「沒有。」彷彿說到傷心處,金皓薰噘嘴,故意做出失望的表情。

  坐上車,紀翔好笑地說:「真拿你沒辦法,完全暴露出你不討人喜歡、沒有經營人際關係的缺點,你如果再這樣散漫下去,小心有一天旗下藝人會跑得一個也不剩。」

  金皓薰嘴角重重一塌:「那也不必笑得這麼開心吧……」沒人要也不是他願意的呀。

  「既然這樣,你將就點和我過情人節吧。」紀翔說,若有所思地看著眼前人。

  「和你過情人節?」金皓薰扭了扭眉毛,發現今天他老是在狀況外?

  「我好心要請你吃頓飯,你要拒絕嗎?」眼前人露出邪笑,笑得有點危險。

  「不……」單音出口,立見紀翔臉色一沉。

  「不願意就算了,當我沒提過吧。」瞬間冰冷。

  「不是不願意,我是在思考這樣會不會有損你的形象。」金皓薰急急接話。

  而邀請者一臉漠不關心:「我做我想做的事,何必理會別人的想法。」

  「你可以不理會,但我是你的經紀人,可不能像你一樣瀟灑。」且別說形象問題,就是隨便被傳個什麼謠言出去,對紀翔也只有百害無一利。不過難得他都開口邀請了……金皓薰咧嘴一笑:

  「走吧,既然你當事人都不在意,就算我做個東道,帶你去找好吃的!」

- -  

  情人節的餐館裡,大大小小總坐滿一對對牽手連心的愛侶。不想煞風景,更不想被當成風景,金皓薰憑著平時交好的人脈,硬是討了間角落的包廂。

  包廂內,金皓薰一邊塞了滿嘴食物,一邊發揮從不停止的好奇心發問:

  「紀翔,你有沒有失戀過?」

  這人一天不問問題,大概連飯都吃不下吧?紀翔笑看金皓薰。

  該不該回答好呢?這不怕死的呆瓜,連曾經警告是地雷區的話題也一問再問。算了,憑他退化到恐龍時代的腦容量,就算挑明了說他也沒辦法理解。

  紀翔淺嚐紅酒,開口:「十七歲的時候談過一次戀愛,傷我很深。」

  十七歲那年,他在英國開始他的初戀。情人熱愛搖滾,他也因此加入樂團,認識怡青。那個時候他們視旁人為無物,燃燒彼此,只用他們的年少輕狂瘋狂熱戀,然而這段感情最終屈服於現實,少了童話般的完美。曾經他不能諒解情人離開的理由,如今時過境遷,也學會慢慢接受。而留下的快樂回憶,對愛情而言,也不失為美好的結果。

  (記憶中,有個大男孩使盡全力箍緊掙扎不已的他,話語在他耳邊低泣歉疚:『翔,對不起,我要回家鄉和未婚妻結婚。』

   『我和你不一樣。我有我的工作、家人,也沒辦法再面對別人質疑的眼光。我要走了。』

   『紀翔,對不起……』)


  輕描淡寫提過,對座天真的青年卻豎高了耳朵仔細聆聽,如果他知道他故事中的情人是個男孩,表情是否依舊自在?

  「恭喜你走出傷痛,這杯敬你。」金皓薰微笑舉高杯中物,和紀翔的杯子對碰。

  「你拿果汁和我敬酒,未免太有誠意?」他嘲笑地看著那杯橙黃的液體。

  「沒辦法,我還得負責載我們回家。開車不喝酒,喝酒不開車囉。」金皓薰聳聳肩,彷彿十分惋惜。

  小心觀察眼前經紀人的表情,千變萬化得有趣。若不計較太過遲鈍的話,金皓薰確實是個活寶型的人物,引起他的興趣。

  「你呢?你曾經失戀嗎?」紀翔反問。

  聞言,金皓薰一對斜飛的濃眉活像吊起千斤重,磅地重重墜地。「你看我,我像是甩人的料嗎?每次都是我被拋棄。」

  發洩般吞下一大口菜,「小時候比別人早讀兩年,又生成一張小白臉,再衰的是身邊朋友一個比一個帥,好些同屆的連看都不看我一眼。大學好不容易交到女朋友,才當兵就兵變,最後一次被甩是唸碩士,你知道她的理由是甚麼?」紀翔搖頭。

  「她說我明明在她身旁,眼裡卻看不見她,不懂甚麼叫感情,遲鈍到無可救藥。」故意忽略紀翔不留顏面的大笑,金皓薰輕哼低頭看錶。

  「早知道你會笑,真不知道這些有啥好笑。」每次提起這一段都會在朋友間傳為笑點,完全無顧當事人人權。「別說那麼多,我該送你回去休息了,明天一早還有通告。」

  「也好。」紀翔看著金皓薰,小心收斂眼裡的光芒。

  近來好似不大對勁。總在無意識中,視線暗暗追逐著皓薰,大腦時不時飄過他的身影,像在視網膜上貼了張他的影子,揮之不去。

  一陣鈴聲大作,中斷了紀翔思緒。

  「喂,皓薰。」金皓薰接起電話,原本笑得天下無煩憂的表情忽地神色凝重。

  「好,我知道,我這就過去。」結束通話,金皓薰面有難色地對著紀翔。

  「紀翔,我有急事去醫院一趟,你能不能……」坐計程車回家?

  「我等你。」二話不說,紀翔起身走出包廂。

  「……好。」奇怪,紀翔不是從不愛管閒事?金皓薰拎起外套,大步跟上。

- -

  醫院裡,金皓薰大步邁開,紀翔跟在身後。走廊上數個人影面露哀愁,金皓薰趕前探問。

  「依莉的情況怎樣?」焦急的語調。

  誰是依莉?紀翔從未見過這樣緊張的他。

  「沒事了,沒事了。只是虛驚一場……」被詢問的甄紅還拭著眼淚,放心和難過同時聚集於臉上。

  甄紅含淚:「可以進去看她,不過要小聲點。金先生,你進去勸勸她動手術,依莉很聽你的話……」

  「我會,請妳放心。」回頭,抱歉的表情對著紀翔。「我進去一下。」紀翔硬硬地點頭。

  房門打開的時候,紀翔看見一位女子,美得像花:脆弱、嬌美、不堪一折。女子奄奄一息躺在病床上,看到金皓薰走進的那一刻硬是打起精神,綻出笑靨。

  一旁的金皓薰表情多溫柔,他不曾見過。

  心底有一股熟悉又異樣地感受。


  病房內。

  「依莉,好點了嗎?」床畔,金皓薰輕聲細語。

  蕭依莉綻出笑容,就像將謝的花努力綻放僅存的美麗。

  「我沒事,抱歉打擾到您……」

  「別說這種見外的話,妳沒事才是最重要的。」見到蕭依莉笑顏,金皓薰才放下心,將胸口哽住的一口氣呼去。那麼輕,輕得像嘆息。

  「金大哥……」蕭依莉蹙眉低喚,菱嘴彎彎,如兩片透明顫抖的花瓣,「有件東西,代表我的心意,想請您收下……」

  「謝謝您長久來的照顧,雖然與您沒有契約關係,但您仍時常關心依莉。」

  蕭依莉從身邊,拿出一直珍藏的記事本,美麗雙眼裡埋藏深深心意,看著金皓薰。

  「依莉有許多家人,他們都對我很好,但只有在金大哥身邊,依莉才感受到自由自在和快樂。這是我珍愛的記事本,請金大哥……」

  「依莉。」岔斷蕭依莉未盡的話語,金皓薰目光一斂,沉重地回視蕭依莉。

  眼前的女子,曾經如盛開的櫻花一般豔放美麗,如今卻徒留蒼白,隨時與死神掙扎生命。

  「有些話,我一直不知該怎麼跟妳說。」欲言又止,終究是抬頭,看進她彷若寶石鑲嵌的瞳。

  「我們……雖然一起工作的時間不多,我不知道妳的情況,竟替你安排那麼繁重的工作。」

  「這些日子以來我不斷內疚。也謝謝妳不計較我的過失,還把我當朋友。」內疚,不只因為不知情而給予女孩的負擔,還有自己明知女孩追求自由,想掌握自身生活的希望,卻仍狠心解約的無情。

  也許女孩永遠不會知道:他對心臟病是如何慄慄危懼。

  每回走進公園找老爸就怕是最後一面,明知讓路老爹坐地起價仍急迫急切的等待每個半年。當他從甄紅口中知曉女孩的病因,霎那閃過腦中的驚恐與病發時老爸重疊,讓他再不捨女孩的才氣也選擇放棄。

  一年來,他偶爾探望女孩。一邊貪慕她的溫柔與聰慧,一邊自欺無視於女孩寄盼於己身的情感。

  依莉對他的情意,再木頭也不至於無知無覺,只是滿懷歉疚的他也無法蒙蔽自己心智,坦然接受她的溫柔與美麗。

  「金大哥……」輕蹙娥眉。隱約,聰慧的女子知道他的想法。

  「依莉,出國手術吧。」金皓薰淺笑,卻不同以往略帶憂愁的笑,而是包含寬慰與決心。這不是他第一次勸說,但他相信依莉的聰敏,會明白他的意思。

  「對不起,這記事本我不能收。妳接受手術,回來後,永遠當我最美麗親愛的妹妹,好嗎?」這就是他能擁有,與這女子最美麗的緣份吧。

  「金大哥……」蕭依莉淚不止,像斷了線的珍珠,叮叮噹噹鋪散一地。秀掌掩淚,卻仍止不住哽咽。

  「是我不好,依莉。」他輕輕摟抱依莉,眼眶微微泛紅,「別輕忽自己的生命。如果妳曾對我有所寄託,那就絕對要相信,一定有更好的幸福在未來等待。」

  細心替蕭依莉擦去臉上縱橫的淚水,「剛剛接到甄小姐的電話說妳昏迷急救,嚇得我連闖好幾個紅燈飆車過來。今天是情人節,我都還沒祝妳情人節快樂呢。」頓了頓,做個鬼臉,「可憐我王老五一個,說不定一輩子沒人要了。妳就當同情送我個禮物,答應接受手術吧。」

  懷裡的蕭依莉噗哧一笑,望著他,猶豫不決。

  「妳也不希望,讓我和門外所有關心妳的人天天為妳提心吊膽吧,依莉?」

  蕭依莉柳眉哀愁,思考半晌。好一會兒,露出猶帶淒美,但明朗的微笑,「如果我手術成功,您會對我像現在一樣好嗎?」

  「當然。」金皓薰瞪大雙眼,回答得斬釘截鐵。

  蕭依莉笑得溫婉:「那,我願意接受手術。」

  「這才對!」開心地大笑出聲,金皓薰摟住蕭依莉歡呼。

  門外的人聽見聲響,疑惑地魚貫走入,金皓薰讓開,讓蕭依莉接受其他人的關心。

  「甄姨,」嬌柔的呼喚猶帶泣音,雖然虛弱但立刻引起注意,「請妳,幫我安排出國動手術的事宜。」

  「太好了!」眾人的雀躍立即掩蓋傷悲,病房內一掃憂愁。

  注視兩秒房內的歡欣,金皓薰悄悄退去。沒有人注意他何時離開,直到門口一雙有力的手按上肩,強忍的淚碰地掉落地面。

  「紀翔!」猛回頭才想起他還在門外等候自己,金皓薰逞強地擦乾淚,笑道:「抱歉,讓你見笑。我送你回去吧。」

  其實紀翔的反應他無心理會,只顧邁步盡快向前。

  而紀翔瞪著金皓薰遠去的背影緊皺雙眉,不願承認看見此情此景,心底無端難受……

  回到車上,金皓薰坐在駕駛座,仰頭想讓淚風乾。

  「她是誰?」在紀翔來不及仔細思考前,疑問脫口而出。

  金皓薰似被這個問題驚嚇,睜眼瞪向他。

  「你在問我嗎?」

  紀翔白眼,「難道我在跟空氣說話?」

  就算紀翔主動疑問十分稀奇,但此刻他的情緒雜亂無章,不願多想。於是金皓薰簡略回答:「她是我第一個簽下的藝人,蕭依莉。可是工作後不久,就因疲勞過度昏迷住院。那時我才知道她患有心臟病。依莉希望繼續工作,但她的家人希望她好好養病,提出解約。」

  「現在想想,當時也不是沒有更好的選擇,但我卻做了最輕鬆也最不需負責的處理方法,傷害依莉。」

  沉默片刻,金皓薰鼓起勇氣:「紀翔,我這樣很糟糕吧?抗壓性不足,說話技巧不夠,更沒有經營一家公司的概念。翱翔天際能經營到現在,連我自己也覺得難以置信……」

  「你說這些是想我表示什麼?」沒等金皓薰話說完,紀翔對著那張頹喪側臉皺緊眉頭,不由得動怒:「自覺能力不足就想辦法充實,自怨自艾能幫助你成長嗎?沒有人逼你接手公司,既然接手你就有責任經營下去。身為老闆的你對自己沒有信心,難道要秘書和藝人們為你負責?為了翱翔天際、藝人還有你自己,你應該更加努力而不是在這裡討我安慰吧!」

  低著頭承受紀翔砲火般的怒氣。其實金皓薰知道,紀翔絕對不會給他安慰,而他要的,也非安慰。

  怡青曾笑說,紀翔對他看不順眼的人連哼都懶得哼一聲,反而越是朋友越是嚴厲。

  雖然刺耳,但他此刻確實感謝這樣紀翔式的責罵和鼓舞。

  「我知道了。」

  知道什麼?紀翔凝眉看著金皓薰抽出紙巾擦乾眼淚、揉揉眼、深呼吸,然後轉頭衝著自己露出笑容,燦爛堅定。

  「我要更用心搞好翱翔天際,把你留在身邊不讓你解約。請你陪我一起努力吧,紀翔。」

  「……白痴,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下意識譏笑經紀人的無厘頭以及他的胡亂宣示。

  「喂!怎麼又罵我?我很認真的耶。」

  「開你的車。」

  轉頭面對窗外。頭一次,紀翔心懾於金皓薰的笑容與發言,無言以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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