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一夜,無眠。

  左手握著退冰的啤酒,右手的菸燃盡,置身小小隔音室的地板。

  音箱放出的音波不大不小,恰好在斗室迴蕩;節奏不快不慢,恰好與心臟同拍。音樂,就能是他的世界。

  曾經。

  口袋裡還有近乎裝飾的手機,拿起,來電紀錄的首位幾乎從不改變:「經紀人」。

  他按下修改,將「經紀人」換成:「皓薰」。

  「皓薰。」唸出。聲音不大不小,瀰漫在斗室,傳不出去。

  聲音像煙。一開始清晰可見,久了就會散開、散開……突然發現呼氣太久,氧氣不足,猛然一吸──又將它包進身體;那味道不辛辣也不嗆鼻,只是不能忘記。

  「皓薰。」

  菸能上隱,你呢?


  ……菸能戒,你也能吧?


  按鍵,撥出──

  “皓薰。紀翔,什麼事?”撥通電話,電話中傳來熟悉的聲音。

  「我想請假,幫我把通告順延一天好嗎?」

  “好。你不舒服呀?有沒有看醫生,還是我拿藥給你吃?”話聲外,還有窸窸簌簌的翻找聲音。

  「我很好,你不用找了。」嘴邊一笑。什麼時候,一點小動作也讓他窩心?

  “OK,那你多休息,有問題要找我。”

  「嗯。」

  如果知道我對你存有的想法,是否還對我依舊關懷,皓薰?

- -

  一早,金皓薰坐在桌前,撐著下頷,對著閃動的螢幕茫然。

  應該不是錯覺才對,紀翔似乎在疏遠他。若說閒暇時拒絕與他們外出,還是沒留在團練室練曲也就罷了,就連自己跟隨他上通告,也是疏淡不理人的模樣,半天講不上幾句話。雖非是剛簽約時那樣尖銳的排拒,但刻意公事公辦的態度,更加顯出距離。

  「莉玲。」辦公室內,唯一的上司呼喚唯一的下屬,「你覺不覺得,紀翔最近又更冷漠了?」

  嬌俏小秘書聞言,從疊成塔的文件中抬頭,小腦袋一歪。印象中,紀翔一直都與人保持分寸,表面上說是客氣,實則對別人根本沒興趣。「會嗎?我還覺得他有進步了咧。」

  「怎麼說?」

  「前兩個星期他還向我詢問依莉的事。經理,紀翔怎麼會知道依莉呀?」埋首辦公,要成為一個成功的秘書就是要能八卦又能工作!

  「我勸依莉出國時他剛好也在。」金皓薰聳肩。

  「喔。那紀翔會不會對依莉一見鍾情?依莉那麼有氣質又高貴又漂亮……」讚嘆調。以前依莉在的時候,每天看見她就像看見春天百花盛開,上班心情都好極了。

  「……會嗎?」紀翔會對依莉有興趣倒是出乎他意料。

  「欸,經理,你真的不喜歡依莉嗎?」聽出上司答話時奇怪的遲疑,莉玲停下工作,杏圓的大眼期待地覷向金皓薰。

  「喜歡啊,就跟喜歡妳一樣。」四兩撥千斤,他在演藝圈打滾了這些日子,連19號那隻難纏的狗仔都很難從他身上套出八卦,何況莉玲?

  「有時間探我閒話,還不幫忙到郵局收信。」

  「喔~」吐吐舌頭,小秘書拎著鑰匙出門。

  再回來時,莉玲身後跟進一大票人。

  莉玲:「經理……有人送花和卡片來祝賀紀翔得獎唷。」讓開條路,讓後方源源不絕的花環、花牌端進公司,沒一眨眼翱翔天際就被五顏六色的鮮花掩埋,簡直比花園還熱鬧。

  「這是怎麼回事?」金皓薰瞪大了眼。

  莉玲聳肩:「我也不知道。」一面簽收,一面將收下的卡片交與老闆。

  他翻開卡片,「紀翔的父親送花來恭喜他?紀翔要是知道了應該會很感動吧……」可是印象中紀翔幾乎不提及他的家人,看來他父親也很關心他嘛。

  會議後,金皓薰回到經理室,單獨留下紀翔談話。

  「紀翔,你父親送來祝賀的花把辦公室都佔滿了,真羨慕你有這麼貼心的父親。」一邊收拾文件,金皓薰笑著閒聊。

  本以為會聽到些溫馨感恩的話,沒料紀翔冷然嗤笑:「關心?我根本沒當他存在過。」

  「為……為甚麼呢?」金皓薰疑惑。

  雖無意回答問題,但在看見皓薰那臉沒聽見答案坐立不安的呆樣後,紀翔心底暗笑,改變主意:

  「當年,母親還懷著我就離開那個人。二十多年來,他不關心或者根本不知道我的存在,現在卻突然出現,以為用金錢資助我的事業就能彌補過失,會不會太多此一舉?」原想雲淡風輕的說完這段話,才想起那位血緣上親近實則形同陌路的長者擅自干涉,不自覺壞了臉色。

  「彌補?你的意思是,之前那筆捐款也是你父親所贈?」聽見紀翔所言,金皓薰立即聯想那筆無名贈款。

  眉一皺,紀翔:「這是我的私事,你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當作沒看到就好,我不希望你干涉我的私人生活。再者這些事情,外人也沒辦法插手。」

  「是嗎……」收斂笑容。原來對你而言,我仍只是外人罷了。

  「總之這件事我自己處理,請你不要插手,也不要多問。如果不想惹上什麼麻煩,最好閃遠一點。」如果允許,他只願能立即結束這場鬧劇,也不想因此牽連任何人,牽連皓薰。放下交疊的腳,紀翔整整衣褲打算離去。

  「等等。」聽著紀翔對話,金皓薰心一酸。

  「什麼事?」紀翔回頭。

  「我……」不知哪來的勇氣,金皓薰脫口:「我只是想告訴你,不管發生什麼事情,我還是會守護在你身邊。」

  「你、你說什麼?!」大腦一震!兩人立場對換,他瞠目結舌瞪著金皓薰。

  許是難得見到紀翔吃驚的樣子,金皓薰反而笑開:「我不在意你的身世和出生背景如何,只要在翱翔天際一天,我就會保護你,不讓你受任何傷害。」出於真心,紀翔對他而言,早不只是工作夥伴,也是不可或缺的朋友。

  真是……徹徹底底的失算!紀翔笑嘆,「你說話怎麼越來越噁心了?」

  原以為皓薰會乖乖的退回經紀人的崗位,讓他掌控住情感的距離,沒想反被突入心防,將了一軍。

  露出佞笑,他說:「一個大男人,說話這麼肉麻是會被討厭的。你自己注意一點。」但是,在討厭之前,先注意別讓我喜歡上你呀!親愛的皓薰。

  「喂喂……叫我注意?!」喚不回紀翔揮手道別,離去的背影,金皓薰瞪著經理室門口兀自悶氣,「也不想想誰說的肉麻話才多。一點都不領情,真不可愛!」

  這人一會兒冷一會兒熱,真希望自己能摸清紀翔腦袋到底想什麼!念頭如流星般閃過,金皓薰惱火地猛力搖頭。

  ……自己是不是太過在意紀翔?

  明明其他人的事情也不少,他卻不自覺將紀翔擺在第一順位,這樣似乎不太好。

  別想那麼多了,工作工作!翻開隨身手冊:路風最近的通告軋得很緊,要小心注意;阿威本週拍電影失敗率太高,找天探班看看;下週二飛維也納取上課證,順便幫怡青送卡片給法蜜莉院長;唉呀,紀翔新戲下兩週才開拍,剛顧著跟他聊忘了商量如何利用這段時間……

  查閱帳冊。莉玲說樓下的辦公樓層要出售,若能把它買來改裝成藝人休息室,就能讓大家好好休息了。要不老看阿威、路風累得倒在團練室裡睡覺,怡青也曾睡在沙發上,說有多委屈就多委屈。

  果然是把自己弄累點好,省得想東想西。

- -

  不知不覺睡去……

  「皓薰。」

  別吵。

  「皓薰,醒一醒。」

  寬大手掌搭在臂上輕晃他的身體……是阿威的聲音?

  糟了,現在幾點?!

  猛睜眼,看見關古威和他身後霓虹的夜景,才想起自己跟隨了行程竟然在車上一睡不起,真要命。

  「抱歉,阿威。我不知道會……算了。」嘆息,拄著額頭試圖將眼前還殘留的夢影揮去。「是我失職了。」

  「沒關係。」阿威漾著寬宏的笑容,「下午的工作滿順利,看你睡得熟就沒打擾。你是不是把自己弄得太累了,皓薰?」

  「欸……」支吾其詞,就怕越掩飾越心虛。低頭看錶,七點半。「吃過了嗎?還是直接回公司?」

  「買回公司吃吧。我來開車,你去休息。」阿威手指副駕駛座。

  「我開就好。」金皓薰習慣地微笑,這是他的工作。

  「要聽長輩的話,乖乖過去。」將金皓薰拖下駕駛座,自己坐上去。

  什麼長輩,阿威才比立翔大一點吧?金皓薰哭笑不得,認命走向另一邊。

  「謝謝。」他真的累了。

  「別客氣。」阿威瞟了他一眼:「莉玲說你故意給自己添了一堆工作,是不是有什麼事?」

  金皓薰聞言心慌,卻故作從容:「哪有?你們想太多了。」除了工作之外,自己還能有什麼事?

  「皓薰。」耳邊,阿威不認同的聲音響起:「演戲是我們藝人的工作,你可別來搶飯碗。」

  「……」

  「最近老看你魂不守舍,我們都很擔心。工作要認真,也要適度休息,這話不是你說的?經紀人的責任是照顧藝人,別反過來給我們照顧了。」關古威一邊駕駛一邊說,同時責備與關心。眼看皓薰讓自己忙得所有人都看不下去,才想說什麼吧,那張笑臉又總是粉飾太平。

  「對不起……」

  「對不起什麼。」阿威笑笑,繼續說:「我們還不是怕你把煩惱悶在心底,明明苦惱還想逼自己強顏歡笑,比紀翔還不可愛。」

  喂,怎麼把他和紀翔比了?金皓薰笑著揉揉惺忪的眼,「好歹我表情比他多,別這麼過份吧。」

  阿威哈哈大笑,忽又想起,「對了,聽說紀翔拍武打戲跟導演起了爭執,這是怎麼回事?」

  「這,我不清楚……」愧疚地說。這兩週的行程滿到分身乏術,別說跟隨,對所有藝人都常忘了慰問。紀翔獨來獨往,也不會主動提起工作上的不順。倒是他看向自己的眼神很怪,前一秒若有所思,後一秒又冷冷冰冰怕不能凍死人。

  弄不懂,紀翔為何時而疏遠,時而貼近。

  只是,心煩意亂。每每想起他撲朔迷離的態度則情緒大受影響,為了拋開這團釐不清的迷惑,所以更加投入工作。使自己累到沾床即睡,就能夠什麼也想不起、不必想起。

  眼角餘光看見蹙眉的金皓薰,關古威以為他自責責任未盡,安慰:「別想太多,紀翔自我意識強烈,跟導演意見相左也不是頭一次,改天再問就行了。」

  「嗯。」

  回公司用過晚餐。

  「我先回去了。皓薰你……」阿威抓起背包,臨走前還不放心。

  為了安撫眼前人,金皓薰舉高右手,五指併攏,正經八百地再三保證:「我會照顧自己,早點休息,不讓你們再擔心。再見。」嘖,怎麼好像小學生跟老師的對話?

  阿威也察覺他的想法,兩人朗聲笑得戲謔開懷。

  「阿威。」金皓薰。

  「什麼事?」將走的腳步折回。

  「謝謝。」謝謝你們關心我。

  「神經,自己人客氣什麼。」露出和煦的笑靨,阿威離開翱翔天際。

  ──剩下自己。

  起身,整理桌面,回到位子查看莉玲留下的報表,快速翻閱、整理。直到將待辦事項都處理,看著桌面空虛,無意識又想找東西將它填滿。

  (克制點,金皓薰。)心理的聲音阻止自己。

  長噓口氣,從私人物品中抽出珍愛的唱片,走到團練室播放。他滑坐到地毯,低頭,抱住膝蓋,雙眼矇矇閉上。

  休息一下,休息一下,休息一下,休息、一下……



  男子推開門扉,走進翱翔天際,疑惑於滿室通明。走到角落的房間,甫開門,看見側躺在地版上,留著刺蝟藍髪的青年蜷縮身體,睡得渾然不覺。

  眸光一閃,紀翔看著青年面容,自然地流露溫柔笑意,緩和抿直的唇線。悄悄地墊輕腳步,如貓般潛過青年身旁。音響裡急促反覆播唱一段本該寧靜,此刻卻嘈雜的鋼琴樂音,男子按下停止鍵,取出跳針的唱片。

  竟不知他也會聽古典樂?而且……

  倒轉光盤觀察:傷痕累累,想來也陪他的主人走過一段時間。

  轉身,尋得自己遺留的樂譜,回到睡人身邊。沉睡的臉上愁眉深鎖,抱環的雙臂明顯因夜晚微涼氣溫顫抖,轉側不安。

  直覺想脫下身上的大衣讓他蓋上,轉瞬又覺不妥;悄聲走到那人的座位,找到老舊的黃色西裝外套,回到團練室密密覆蓋他。

  熄燈。掩門前,深邃的雙眼為他留連眷眷。

  關上門,抵靠門扉。只有在沒有人瞧見的時候,才敢於門上洩漏出一口稍縱即逝的依戀:

  「晚安,皓薰。」

-08

  「怡青!」

  風光明媚的上午,歐怡青前腳才走進公司,就看見藍髮上進的總是像陽光般朝氣十足的經紀人哭喪張臉拉住她,滿懷期望:「妳知道有什麼辦法能把刮傷的唱片修復嗎?我有張很喜歡的CD壞掉了,妳一定要幫我啊。」

  先受驚地拉開與金皓薰的距離,歐怡青一邊拍胸脯一邊回答:「修補刮傷的方法?有是有,不過得看唱片的受損程度嚴不嚴重……」

  「我拿給妳看!」丟下話,金皓薰旋風般奔回經理室,再出現時手裡已多了張唱片。

  歐怡青打開外裝盒,將唱片背翻一看,忍不住嗤笑出聲:「哇!金大哥你是怎麼聽的,能把唱片傷成這樣?」看這一圈一圈的刮傷多麼華麗爛漫。

  「先別笑我,能不能修好才是重點啊。」金皓薰赧然。

  「應該沒問題,只要給人拋光一下就好,我記得周姊那裡就有機器。」順著回答,歐怡青眼角一勾,像抓著了什麼有趣的小辮子般賊笑:「金大哥,這是什麼唱片那麼重要啊?看你急成這樣,敢情是女朋友送的禮物……」

  「聽妳在亂想,我如果有女朋友哪還會每天追著你們忙進忙出?路風在團練室等妳了,快進去吧!」聽見唱片有救,金皓薰眉開眼笑收回唱片往歐怡青頭上一敲,腳跟一旋跨步就走。

  「吼,金大哥過河拆橋呀!」皺起鼻子嬌笑抱怨,歐怡青一會兒補充:「不是修補完就沒事了,照你那樣聽法唱片遲早報銷。要真的重要還是好好收藏,最多再去買一張來蹂躪嘛。」

  聽見歐怡青的喊話,金皓薰隨即停步思考。再買一張的主意很好,但總不能因此飛到維也納吧?何況嚴格來說也只為了月光。糟糕的是這張唱片他聽了一年也沒多學分毫音樂素養,更別提對著茫茫唱片海找出適合的音樂。

  「那妳有沒有推薦的唱片,怡青?」

  「我對古典樂不熟耶。」歐怡青笑笑,「你該問紀翔,古典樂可是他的老本行。」

  「這樣……」聽見紀翔的名字,金皓薰遲疑瞬間,隨即恢復正常。
  
  「謝啦,我再問他。」揮手和歐怡青示意,金皓薰轉身吩咐莉玲:「我去探班也看看通告,下班前應該不會回來。妳幫我整理裝潢公司的資料,約好時間看場地估價,還有怡青新專輯的宣傳資料,整理好放我桌上。」

  「好。」甜甜回答,莉玲:「經理,SOSA陳經理留話請你過去,應該是紀翔不用替身的問題。」

  「我知道,下午會去。」他也打算處理這件事。

  離開公司,先到EAMI找周映彤閒聊,請她幫忙修復唱片。看看時間差不多,出門買了份豬排便當,順路到咖啡店外帶咖啡點心,走進SOSA時正好導演放飯,工作人員們領了便當到自己的角落休息。

  「紀翔。」招招手,金皓薰跟著高大的男子走進修息室,將手裡的便當和咖啡點心交給他,「今天拍戲順利嗎?」

  「還好。」一貫的冷調。

  「製作人叫我來談談你不用替身的事情,我想先聽聽你的說法。」他說。

  「沒什麼好說的。他會顧慮我受傷,那誰來顧慮替身的安全?」紀翔鎖眉。

  「替身演員受過訓練,就算遇到危險也了解如何讓自己傷害降低。你既是主角又不是武行出身,出了事延誤劇組進度,也難怪他們拍起戲綁手綁腳……」金皓薰流利分析。

  「難道替身出事無所謂,主角才值得保護嗎?還是怕我受傷會耽誤你賺錢?放心好了,只要負責你的份內事,該做的工作我絕不打折扣。」拒絕了經紀人勸說,紀翔冷笑回話。

  「我的份內事『正是』好好照顧你啊。紀翔,為甚麼你總要曲解別人對你的關心?」金皓薰皺起濃眉。

  「我原本就是這種脾氣,你若不滿意當初何必簽下我?現在後悔了嗎,親愛的經紀人?」彷彿回應他的質疑,紀翔臉上的譏笑更加張狂。

  雖然傷人的話不斷戳刺耐性,金皓薰忍住氣,卻更介意紀翔一身刻意表顯的不遜。怎麼回事?替身的事雖還沒解決,但應該不至於讓紀翔如此煩心才對。

  「紀翔,你是不是還為關於你身世的報導煩惱?」

  話才出口,紀翔立即怒瞪金皓薰:「我一再強調不要干涉我的私事,你的記憶力有問題嗎?」

  這麼大反應,看來他猜得正著。深吸一口氣,金皓薰圓眼認真地對上紀翔目光:「我知道你注重隱私,但也希望你能了解,不管在工作上或私底下,我都希望成為你傾吐的對象。也許我的意見對你而言微不足道,但只要能當個安靜的傾聽者也好,我都想在你身邊,聽你說說心裡的話。」

  「囉唆。」

  「嫌我囉唆也無所謂。如果讓你罵兩句能多了解你一點,那我也會照單全收。」不等紀翔插話,金皓薰將想講的話說完:「紀翔,除了工作夥伴之外,我也希望能成為讓你信任的好友。多一個人分擔心事,對你也比較輕鬆不是?我不想對你一無所知。」

  「好友?心事?」別過頭,紀翔冷哼:「你要真聽見我的心事只怕避之唯恐不及。反正從小到大我能靠一個人熬過來,現在也不例外。你不要在我身上浪費時間。」

  「可是……」

  「我不想說了,替身的事,如果你想替製作人當說客就省省力氣,我絕不答應讓別人承擔我應受的風險。」

  「……」雖然早預料紀翔不會因為三言兩語就卸下心防,但失落仍然重重搥擊胸口。

  「我不打算當說客。」勉強地扯開嘴角,平靜地彷彿剛才的爭執都沒發生。

  「只是想先確定一些事情。你有你的專業和能力,但有些東西仍在你範疇之外。既然堅持不用替身,那我自然要想辦法幫你。我有事先去找製作人聊幾句,你慢慢用午餐。」

  ……好像有什麼不一樣,紀翔看著皓薰背影質疑。打開飯盒,盒裡的菜色,包括咖啡和點心全是他的偏愛,顯然刻意安排。雖然存疑,他也確信以皓薰當經紀人的風格,和對「朋友」的照顧,不會做不利於他的事情,於是放心大快朵頤。

  好一會兒,金皓薰春風得意地回到視線內。

  「搞定啦!導演、製作人都同意讓你親自武打,並且從現在開始放你一星期假。等等我幫你卸妝換衣服,帶你去個地方。」忙了好一會兒,五臟廟這才記得咕嚕咕嚕作響。金皓薰拿起原先劇組分配給紀翔的便當,大口大口地扒。

  「什麼地方?」紀翔不禁懷疑,皓薰動用了什麼惡勢力讓導演和製作人都又點頭又放假?

  只見他笑得又神秘又詭詐:「到時候你就知道。」

- -

  任由窗外的風呼嘯吹過,開了一個多小時的車,紀翔只知道他們下了交流道後一路向西轉往郊區,不知目的何在。

  「紀翔,這兩個禮拜除了替身的事之外,你和桑禾蓓合作的如何?」金皓薰隨口問。離開都市,窗外開闊的視野讓人心曠神怡。

  「桑禾蓓態度冷漠但工作專業,我欣賞她的個性。」淡淡回答。

  呵,跟某人滿像嘛。金皓薰想。

  「路風沒去探班嗎?」這一對情侶的感情因井蕾的阻礙而陷入低潮,就不知現在怎樣。

  「來過一次,我不想過問別人的事情。」紀翔冷言。路風和桑禾蓓的事情他不是沒聽說,可是不想理會。

  「哈,要八卦才不會找你這冰塊。」細聲竊笑。

  「你說什麼?」

  「沒有。我說武打是路風的專長,你若是遇到瓶頸可以向他請教。」揚高嘴角,金皓薰方向盤一轉,將兩人帶進鄉村小道。

  海風自半開的窗外吹入,潮溼清淨,路邊搖擺翠綠的野草如赤腳奔玩在野地的孩子,大笑跑過眼底。銀白休旅車繼續行駛十多分鐘,最後停入一座不起眼的庭園。

  「等等,忘了讓你換上輕便衣服。」將下車際,金皓薰忽地敲敲腦袋,將紀翔喚住,從車廂中翻出預備好的衣物遞給他。

  疑惑地接過服裝,紀翔瞪著皓薰別有用心的笑容,總算浮現些許不安,但仍是配合地坐進後座迅速換上。

  「放心啦,我又不會害你被吃掉。這裡是我乾爸劉師父的道場,劉師父以前做武術指導時和我爸合作過很多次,你戲裡武指王大哥也是他徒弟,我帶你來,就是請乾爸教你些武打的事。老人家重禮數,等會兒記得禮貌些。」看著紀翔滿臉不解的模樣偷笑,金皓薰領他走進客廳,廳裡一個氣色紅潤的老者等待兩人,眉開眼笑。

  只看劉師父滿頭灰白,矮小精瘦,一雙銳眼精明有神地看著他們走到跟前,伸長手熱絡地拍拍金皓薰,「小鬼,虧你還惦記我這老頭子,有事才來知道來找我,啊?」

  「天大的冤枉啊,乾爸,我這趟可是特地來探望您老人家。」忙不迭送上手中禮盒,金皓薰笑道:「這是我上回到大陸買的藥酒,特地拿來孝敬您的。」哎唷喂呀,就知道老人家最會記恨,不過兩三年沒來手勁下這麼重,這下他的手臂不瘀青才怪。

  「算你還有點誠意。」收下禮品,劉師父轉眼睇向紀翔,「這小子又是誰?」

  「他是我公司裡藝人紀翔,最近在拍武打戲,我特地帶他來拜會乾爸。」金皓薰瞇眼笑,暗裡頂頂紀翔。

  「您好。」不甚甘願地伸手。就見劉師父手握上沒兩秒,金皓薰趕緊搭上老者手腕:「乾爸,人家是學音樂的,您可手下留情。」

  紀翔不了解老人家的小動作,只覺手掌一麻,金皓薰就已出聲制止,掌上壓力也頓失。

  「嘿,你這娃兒還曉得護人。說吧,來找我做什麼?」劉師父雙眼一瞪,開門見山地問。

  金皓薰:「也沒什麼,就是紀翔拍戲求好,不想用替身。我和王大哥談過,帶他來請乾爸指導兩招,省得他不小心,受傷誤了王大哥工作。」

  劉師父:「這事我有聽說,年輕人不知道辛苦還與武行搶飯吃,吃飽撐著。」

  紀翔聽著臉色一黑,金皓薰忙在背後安撫,續道:「乾爸,紀翔不了解武行工作,怕他的替身受傷才想親身上場,可不是為了搶鋒頭。我也是為了讓他知道師兄弟辛苦,才帶他走這一遭。」

  「這樣最好。」轉身,劉師父逕自走向屋裡不見。

  「你這是什麼意思?」頂開金皓薰,紀翔質問。

  金皓薰鬆口氣,揉揉手臂的瘀疼才說:「簡單講就是帶你來特訓,連帶看看人家怎麼工作。這一行不只有受不受傷那麼簡單,如果你有心拍好這部戲,走這一趟絕對值得。還有,多謝你剛剛配合沒多說,要不乾爸把帳算我頭上就慘了。」暗吐舌頭,伸展筋骨,帶領紀翔往後門走。

  穿過後門,門後有條小徑,小徑後連接廣場,廣場裡遠遠傳來裡頭辛勤練武的叱喝。入口前,劉師父橫著一桿竹棍,擋住兩人。

  別看劉師父個兒小小,渾厚的聲如洪鐘,鷹眼瞪著金皓薰:「我這兒什麼規矩你曉得。當年你習武半途而廢我沒阻止,現在要麼你別走進去,要麼皮就給我繃緊!」只是那眼下一點都沒放過人的打算。

  金皓薰只得討好:「我知道啦乾爸,若沒準備也不敢跨進您的地盤,您儘管操練就是了。」

  劉師父點點頭走到廣場一角,金皓薰和紀翔跟隨在後。

  「別說我不給你面子,你來教他基本動作,好了就跟他一道站椿,站到我回來為止。也甭手軟,要是他沒站好我讓你一塊罰!」

  「遵命!」金皓薰嘴角一笑,恭送劉師父離開視線。回頭才向紀翔解釋:「我現在開始教你一些武術基本,這和你之前學過的舞蹈訓練可截然不同。我和製作人商量好讓你特訓一個星期,他們信得過劉師父,你也好趁機學習武打時的運力和保護自己的方法。」

  紀翔挑眉:「你好像對武行很熟悉?」

  他粗略帶過:「我爸年輕時是武打演員,小時候跟著他東奔西跑多少也知道些。國中時還在這裡叨擾過一陣。」

  「別談這些,我們開始吧!否則進度太慢讓乾爸來罵人就糟囉。」紀翔或許沒機會領教,但他可深知劉師父教訓人的輕重,只有一個淒淒慘慘慼慼好說唷……
  
- -

  一下午過後,紀翔忍著渾身酸痛,硬是不吭一聲。

  用過晚餐,金皓薰帶紀翔走進一間簡陋的空房,笑問:「如何,還受得住嗎?」

  下午教完基本功,練椿也練足個把鐘頭,之後劉師父找來一位師兄「摔」紀翔,說了替身工作最重要就是「挨打」,紀翔不想用替身,這被打的功夫自然就要做個足夠。他當然明白劉師父意在為難,也虧某人不服輸,咬牙死撐下來。

  只看紀翔悶悶點頭,臉色鐵青。

  「如果覺得太累,現在還有機會反悔。要不往後一個禮拜只會更辛苦不會輕鬆。」金皓薰說,拿出藥酒準備紀翔推拿。

  「你想讓我知難而退?」紀翔瞪視金皓薰,拒絕讓他靠近。

  「要這樣想也無所謂。我只是預告你未來一週會有的日子:清晨五點開始跑步暖身,早餐後練基本功、站椿,然後師兄會教你一些拳路招數,下午套招──大概就像今天這樣,學著挨打。晚餐後才能休息,但若白天訓練出錯就得繼續。」這都還是基本的。

  「還有,這星期你就住這房間。沒異議的話,等一下我載你回家收拾行李,明天五點前就得送你過來。」金皓薰盯著不配合的紀翔,再補充:

  「除非你想試試動彈不得的滋味,否則勸你還是乖乖讓我按摩的好。」他以過來人的身份勸戒,成功勸服紀翔的不遜。

  雖然不想承認,但積聚於肌肉的酸疼在皓薰不輕不重的力道下迅速消減,紀翔閉上眼,放鬆舒嘆。

  「你不會累嗎?」皓薰雖然沒有與人對招,但整個下午都在劉師父盯梢下站椿,現在卻能與他談笑風生。

  「怎麼可能不累,腳都快廢了。」將近十年沒練功,一把骨頭盡散。這次要不是因為紀翔,打死他也不會再走進那個廣場。

  聽出語氣裡的怨懟,紀翔忍俊不住發笑。若非親眼所見,誰會相信這文弱書生曾學過功夫?

  「你決定留下來了?」金皓薰問。

  「還有第三個選擇?」他回。

  「有啊,就是我來當你的替身。那麼你就不用擔心別人受傷,我也不用擔心你受傷,不錯吧。」金皓薰笑著打趣。

  就沒預料紀翔聞言,皺眉凝視他雙眼駁斥:

  「你怎麼不考慮,我會擔心你。」

  沒見過眼前的他這般神情,金皓薰心中一怯,下意識別開眼睛。

  「只是說笑,你可別當真。」要是他真這麼打算,明早就換自己留下來給乾爸整治了。

  而他視線未移,看得卻是皓薰避開的測臉。眼簾半閉。

  「這個星期,你都不會過來嗎?」若有似無的希冀,隱含在話裡。

  「後天我會帶我爸來拜訪乾爸。其他時間……你不閒煩的話,我晚上盡量來陪你。」以為紀翔不喜歡接觸全然陌生的人群,金皓薰回答。

  「你的意思是工作之後?」

  金皓薰點頭,睜得兩眼理所當然。

  「親愛的經紀人,你也該留時間給自己休息吧?」紀翔笑眼一瞇,似有餘波盪漾。

  「只要你表現良好,別拖累我也下海,來陪你也是休息啊。」感染了身邊人的喜悅,金皓薰不由微笑。

  那笑容純真耀眼。紀翔轉開視線,若無其事地,不敢讓心更迷戀。

  「時間不早,我們該走了。」

- -

  回程,金皓薰讓紀翔睡在後座打平的座椅上。

  行駛夜晚鄉間,他透過窗向上瞧,月光皎皎。心情一好,打開音響,選到已修復的曲目,瞬時,車內月光悠揚。

  後照鏡裡,假寐的男子微笑。

  「你放這音樂,是為了讓我好睡?」

  不置可否,「為了月光很美,為了你喜歡,還有我喜歡。」

  幾次撞見紀翔彈琴,那沈醉溫柔地模樣,使他早已拋棄「容易讓聽眾睡著」的說法。

  「為什麼喜歡?」後座男子問。

  嗯……因為你。

  咧嘴一笑,透過後照鏡看著紀翔,學他將真正答案藏進心底。

  「秘密。」

  男子自討沒趣,轉身休憩。

  「紀翔,我忘了問……」忙一整天,這才想起。

  「什麼事?」

  「我想再買一張有月光的唱片,你能不能為我推薦一張?」關於古典樂的什麼版本,什麼鋼琴家,他越是比較越是一個頭兩個大。

  「……我送你吧。」後座傳來聲音。

  「咦?」

  「雖然有點浪費,我送你一張吧。」後座低沉的嗓音,笑意盈盈。

  金皓薰瞠目結舌。

  「因為你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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