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莫約三十來歲,一臉滄桑,滿臉鬍渣。晃了晃手裡葫蘆,仰頭飲乾剩餘的兩滴酒。
  溫潤的酒,淡淡藏著寂寞的溫柔。
  不遠處的樓外,還聽得見少女嬌吟吟的笑語。伴在她身盼的,向來冷漠但一遇見少女也忍不住縱容的年輕人,偶爾也會斂去刀削似的冰容,發出他獨特、彷彿雲破日現般爽朗的笑聲。

  追命苦笑了下,想喝酒嘛……酒又光了。仰身醉躺在草地上。
  天正青,草正綠,世局暫平,還有什麼好求的呢?
  沒什麼……能奢求的啊。

  細微微的機括聲傳來……

  從追命的角度看去,只能看見倒反的、雕飾精美的椅角,和倒反的白衣。
  白衣人開口,一如他的衣著般淨白如玉:

  「四師弟和習姑娘,感情不錯。」
  「嗯。」
  「你對四師弟……」
  「嗯。」
  「……」

  一時間的靜寂,兩人極有默契的沒入沉靜。
  一會兒,追命翻身跳起,拍拍身上的雜草,又在無情肩上按了按:
  「甭擔心我,大師兄。冷師弟能找到喜歡的姑娘,我也替他高興。」而後瀟灑的邁開大步離去。
  留下無情,淡淡望著追命漸行漸遠的背影。

- - - -

  「三師哥~~」

  乍聽到這聲嬌進骨子裡、甜進心口裡的親切呼喚,正躺在樹下醉酒發懶的追命彷彿感到一團冷冰冰的毛蟲掉到他頸上、蠢動至他頸後爬開、爬上他的頭皮、再蔓延到四肢百骸!
  渾身發毛啊!

  「三師哥~~你在喝酒啊?」這會兒,又嬌又俏的聲音已坐到他身旁,又嬌又俏的望著地上這閉目佯醉的傢伙,一雙水靈靈的眼裡就寫著四個字--興致勃勃。
  叫這麼親切,肯定沒好事。追命頂著發毛的頭皮,隨手拍拍身上的雜草,瞇起一雙醉眼看著他這未來弟媳。
  「四弟沒和妳一道嗎?」這個冷血,怎地連自己的女人也不管好?天知道他生平雖愛看漂亮女人,但遇上像習大小姐這樣驕滴滴的姑娘,也只能一個頭兩個大!
  「嘿嘿,那個大木頭和大師兄出去了。要不,你還甭想見著我哩。」習玫紅答的得意,笑的也開心極了,那飛揚的眉梢好似吸飽蜜汁的蝴蝶,正要展翅飛去。
  追命一挑眉,是他見不著她,還是她被四師弟攔著不能到處闖禍呢?
  「敢情習姑娘找我有事情,倒不知是什麼大事驚動姑娘?」
  「也沒什麼啦,」習玫紅搔搔臉頰,想了想,開門見山的說:「就是那零零漆,看你這幾天似乎悶悶不樂,又不知為哪樁事不開心的,他擔心的很哩!我啊就想,助人為快樂之本,趁著空閒,就替他來關心關心你囉!」說著說著,還挺豪氣的使力一拍追命臂膀,她看那些江湖漢子都是這樣的嘛,幹麻追命一付被嗆到的樣子哩?
  追命抹去嗆咳出的殘酒,還真不知該哭該笑:「妹子有心了。」
  這習玫紅鬼靈精怪的主意也不少,若能選擇的話,他還真不想讓她太「關心」了。
  追命正暗想著,不料習玫紅突迸出一聲,如早春落下驚醒螫虫的第一聲脆雷:

  「我就說啊,追命你一定是在想姑娘對不對?」

  這會兒饒是追命有備而來,也被自個兒口水嗆到倒地猛咳,好不容易才沒將自己咳死!
  習玫紅還以為自己肯定是猜對答案說中追命的心事,才讓他裝咳想蒙混過去,這接著的話就說得更高興了:
  「你雖然年紀大了點,鬍子又醜了點,可是身法俊,相貌也還……堂堂,要說名嘛這名捕的臭名也還響亮,沒道理到現在還沒個女友……所以你一定是受過傷,又對過去的心上人念念不忘,對不對?好不容易遇上個離離姑娘,卻又因為立場不同不能相合……所以借酒澆愁,好可憐啊......」習玫紅得意洋洋的猜,追命也好脾性的讓她慢慢說,只不過習玫紅說得越快活,追命的臉也越發得青慘,青到後來幾乎要變黑了。
  「喂喂喂,你可別因為被我說中心事而惱羞成怒哦!」習玫紅看看情況不對,腳底下已準備隨時運功溜走,但比起輕功,誰能快的過追命三捕頭?
  正當追命鐵青的臉似乎隨時都要爆炸,習玫紅已忍不住要使出輕功之際,院子裡猛然爆出一陣震天憾地的狂笑聲!那笑聲朗朗直上雲霄,整院子的草木都為之撼動。
  習玫紅皺著眉捂住雙耳往回一看,那發了瘋捧著肚子,狂笑的直打滾還會有誰?還不是追命三爺!
  「你……你笑什麼笑,要笑也不會小聲點,耳朵都快被你震聾啦!」習玫紅叱道。
  追命好不容易才斂起笑聲,笑眼含淚的說:「我笑,笑你想像力如此豐富,怎麼不花些筆墨寫成故事,肯定是洛陽紙貴,萬人爭搶……哈哈哈哈。」
  「追命!你……」習玫紅正想踹他一腳,突地看到追命笑的埋首膝中,雙肩抖動,不注意還以為在哭似的。
  習玫紅蹲下身子在追命面前,秀指頂著追命髮頂,像是抓到小辮子似的說:「嘿嘿……你一定是不小心讓我說中了,想藉笑聲轉移我注意力是吧?本姑娘才不會上你的當!」
  追命又笑道:「是是是,習姑娘明察秋毫,我這點微末技倆又怎麼瞞過姑娘的法眼。我只求姑娘同情同情在下,讓在下繼續借酒澆愁,看能不能愁到一個不嫌棄在下老,鬍子又醜的好姑娘。哈哈哈哈……」
  習玫紅冷「哼」了一聲,還想說些什麼,追命又搶著說:
  「我的好姑娘,你只要顧好你的零零漆,別讓他被別的女孩子迷去了,我就感激不盡了。至於姑娘的好意,追命心領、心領。」末了還煞有其事的抱拳請託,就怕習大小姐還有任何意猶未盡處。
  習玫紅:「你--」這時習玫紅眼睛卻飄向追命後方,水靈的大眼似是作賊心虛般閃了一下,語音一停。
  追命自然察覺到習玫紅的異樣,心中暗笑。忽將話鋒一轉大聲道:「不然這樣,你放我一馬,我告訴你冷血以前醉酒的笑話,如何?」
  習玫紅急忙道:「好好好,快說快說。」那著急的模樣,和在追命及其背後來回穿梭的目光,不斷催促著追命講話,就像是有什麼東西正在逼近--
  追命大笑道:「就是啊,冷血他少年時……」

  「不准說!!!!」

  一道迅雷不及掩耳的身影及時撲向追命背後,一手扼住他的脖子一手捂住他的嘴,連衝帶滾和追命在草地上滾了好幾圈。好不容易停住了,追命掰開冷血擋住他口鼻的手,平躺在地上哈哈大笑。
  而倒在他身測的冷血還紅著臉,也不知是跑急紅的還是情急紅的,總之紅的像顆熟透的蕃茄,狠狠的瞪著他的三師兄。
  一旁的習玫紅一邊惋惜著,一邊又被他們孩子氣的舉動逗笑,嬌呵呵的笑聲也傳遍整個綠草地,為這春景增一抹嬌。

- - - -

  追命一直知道,他有個治不好的老毛病--多情。

  他看見小白花的時候,就想起一首曲,曲裡有個剔透可人的女孩。
  女孩臉上有兩朵酒窩,深深深深的,像一口井,井裡的影,影裡的他自己。
  女孩兒叫做小透。
  那是他的初戀。
  也是一場傷心的醉。

  他看見姑娘穿著紫色衣裳,也想起一個人,一個很動人很動人的可人。
  她的名字就叫做舒動人。
  舒動人是舒無戲的千金,當他還在「飽食山莊」當個微不足道的食客時,他的心裡滿滿滿滿的,只有動人。
  那時,他讀書為了她,練武也為了她,就連輕功--都只是想著能多親近她一點,多靠近她一點,希望有朝一日,動人姑娘也能多注意他一點。
  可惜,他的運氣也差了一點。
  在他還來不及成名,來不及多認識動人姑娘的時候,她就嫁人了。嫁給京城裡,那個昏庸無道的皇上。

  他想起離離。
  想起她的媚,她的艷,她的嬌慵,和她的悽楚。
  想起她身著霓裳羽衣,艷冠群芳的一支舞。
  他摸摸脖子,彷彿還有把金劍交叉抵在他的脖子上。

  ……他想起一個人。

  一個少年,一把劍,和一屋子的酒。

  那年,少年才剛進神侯府……

- - - -

  那天他剛辦了個大案子,星夜才趕回神侯府,想著天一亮再拜會世叔。
  經過「大樓」時,讓裡頭的星火與細微的劍嘯吸引住。

  大樓無人居住,怎會有刀劍聲?  
  追命心念剛轉,身子已勾在大樓窗外,向內一看。
  哪來的燈火劍嘯,只有一片烏漆抹黑嘛。
  總不會在自個兒家裡見鬼了吧?

  追命眨眨眼,瞧見壁上油燈溢出的縷縷白煙,看是剛熄滅不久。
  猛一回頭,一把森冷的寒劍映著月光抵在他喉前半寸,一個大汗淋漓的持劍少年直挺挺的站在月下、面前。
  少年的神色冷峻,比手上的劍更冷上十分。
  少年:「你是誰?」

  在自己家裡被劍抵著,還被問是誰,這倒是很有趣的經驗了。
  追命在這種時候居然還能調侃自己,笑笑的說:「我姓崔,崔略商,負責在那兒看門的。」
  追命一手指向另一角的「老樓」,接著說:「剛剛經過這邊看見有燈火,正想順手熄燈,就給少俠制住了。」
  少年狐疑的盯了他一眼,戒備的神情才鬆懈許多,但手裡的劍依舊舉的平穩。

  追命:「這個……少俠若不介意的話,可否先將這把劍撤了去?頂著劍,我不好說話啊……」追命仍是一副嘻皮笑臉,神情可鎮定得很。
  看他來去自如,應該是神侯府的人吧。少年一思索,收劍回腰際,追命才看清那把無鞘劍,鋒利且寒,和他的主人一般。
  追命摸摸脖子,確定人頭還粘在身體上,笑了笑:
  「小兄弟是什麼時候來的?叫什麼名字?我以前倒沒看過你。」
  「三天前。」少年回答。放下冷劍的少年,輪廓也似柔和許多。

  少年:「我姓冷,冷凌棄。」

- - -

  那時,追命只知諸葛世叔在外照顧一個孩子,知道世叔又收了一個弟子。
  他還不知道眼前的少年就是那個孩子,也不知道冷凌棄就是他的小師弟--冷血。

  不過他很快就猜到了。


  「就是你一個鬥十一個,生擒張十一歸案啊。」追命放下酒罈,用力鼓掌,「了不起,了不起!」
  這時追命已帶著冷血進入老樓,開了幾罈醇酒對飲。
  冷血畢竟年少,禁不起太直接的誇讚,又不知如何應答。只好舉高酒罈灌一口酒,努力搖著頭:「是世叔教導我。」
  追命哈哈大笑:「諸葛先生指導有方,也是冷兄弟天資聰穎,又勤練上進。六扇門多了冷兄弟這樣的後進,又多了一分緝兇捕惡的力量!」
  追命或許是好玩,或許打著其他心思,刻意不稱諸葛先生為「世叔」,也不認冷血為「師弟」,還真當自己是個無關緊要的人。
  這時冷血已喝紅了臉,只見他又搖搖頭:「我不是捕快。」
  追命驚奇道:「但你不是緝拿張十一,還要去追捕七七頭嗎?」
  冷血點點頭:「世叔說,我像殺手多過捕快。不管當殺手還是捕快,都得通過試驗--他們都是我的試驗。」
  追命點點頭:「是了,你的殺氣還勝過當捕快的俠氣,確實要多加磨練。」
  冷血又問道:「那你呢?你是殺手還是捕快?」
  追命指指鼻子,「我?」
  冷血點頭。
  「我是捕快。」追命笑開,當捕快確實是他得意的事業,畢生的職志。
  「嗯。」冷血又拍開一罈酒,繼續喝。
  「當捕快比當殺手好嗎?」
  「不好。」追命搖搖頭,說道:
  「當捕快,做什麼事都要依法而辦,明明知道眼前的是個十惡不赦的大壞蛋,也不能刀起劍落的殺了他。當殺手就自由多了,誰不義你就砍他的頭,誰不仁你就刺他的心口,比捕快要瀟灑快意的多。」
  「可是當捕快,求的是正義公理,尋的給百姓帶一份安寧,而不是刀上拳下的一時快意。好的殺手固然能除惡斬奸,但斬完一個又一個,何時才斬的完?以殺止殺換來的只有更多生靈塗炭,真正賊惡的還不是一樣高坐廟堂,逞他的奸,為他的惡。」
  冷血一嗝,頭也用力一點:「世叔也這麼說。」
  追命笑道:「那你呢?你想當殺手,還是當捕快?」
  冷血又嗝:「我想……」思索了一會兒,冷血用力甩著頭:「我不知道。我想當殺手,又想當捕快。我想幫好人,又想痛痛快快的斬殺惡人,可是當捕頭不能隨意殺人……」
  冷血似是陷入了思考中,久久沒有言語。
  追命大笑,笑聲迴蕩在老樓。

- - -

  他們繼續喝酒,追命也開始說著一些江湖上的趣事。有些是聽來的,也些是親身經歷,有些驚險刺激,有些也活潑逗趣,總之少年冷血聽得津津有味,懷裡的酒罈也一個換過一個,渾然不覺光陰流逝。
  這時追命正好說到女人。
  有的女人嬌,有的女人俏,有的艷裡帶煞,有的華貴雍容,總之各式各樣的女人在追命嘴裡說來,就好像是各式各樣的女人走在面前,千姿百媚。追命的興趣之一本就是欣賞漂亮的美女。愛看,卻不好色。
  --他不知道冷血自幼在野外長大,看過的女人少到用五根手指頭都數的出來﹔他也不知道眼前的小師弟紅著的一張臉,羞紅的比醉紅的多要多。

  冷血不是沒喝過酒,但這是他第一次毫無顧忌的一飲再飲,一喝再喝,好像一停下動作他就會馬上乾死似的。尤其這會兒,他更要大口大口的喝酒,來掩飾他的害臊。
  冷血自幼在野外長大,高興就去田野間跑,去山裡跳﹔害怕就努力練劍,跑到溪裡洗澡。
  突然冷血站起身,環顧四周,看見角落裡一個比人大的酒甕,甕裡還溢著香,遙遠就能聞到裡頭滿滿的美酒。
  追命還來不及疑惑……
  冷血猛地飛掠角落,一邊扯開衣服,而後「噗通」一聲跳進甕裡!

  「師弟!」追命立刻衝了過去,手往酒甕裡撈了半天,但甕裡的酒滑溜,冷血身上又沒有可著力的衣物。眼看冷血已灌進好幾口酒,追命乾脆長腳一踢!
  「磅」的一聲!碩大的酒甕僅存半壁,冷血就從那破掉的半邊流了出來。
  「冷血,醒醒!」追命著急的拍拍冷血臉頰,左手扶起冷血,右掌運力在冷血胸腹一壓,將噎在氣管裡的酒迫了出來。
  冷血呼吸到新鮮空氣,又無意識的嗆咳了好幾下,直到把殘剩下的酒咳光了,才渾然無知的倒睡在追命懷裡。
  追命好氣又好笑的看著懷裡的冷血。
  這小子……看他一罈接一罈的,還以為也是個酒鬼咧,誰知道早就醉了,還醉得跑去跳酒?
  追命看看四周竄流的美酒,和散落一地的碎片,忍不住又搖搖頭。
  罷了罷了,世叔找來這師弟也著實有趣,先將他安頓好了,明天再向世叔陪罪吧。
  抱著冷血走向臥房,將渾身溼透的冷血擦乾,再找一套衣服給他套上,自己也換了件乾淨的衣裳。
  「委屈點,先在我這睡一夜。下次可知道你是怎麼醉的……」追命說著,躺進床鋪外側,闔上眼就要睡……

  半夢半醒間,一隻手橫過自己腰際……

  追命半睜眼,將冷血的手擺回原位。

  這小師弟……睡姿也不頂好嘛……

  一會兒……半個人滾到自己身邊來了。

  追命苦笑著想:好好好,都讓你睡都讓你睡,誰叫是我把你灌醉……

  邊想著,追命更退到床邊。困頓的眼不經意掃過身邊--溫婉的月光照上冷血柔順的髮頂,英挺的鼻,一對斜飛入鬢的劍眉,和一雙暫時閉合,一睜開就炯炯有神,與日月爭輝的雙眼……
  正推開冷血的手停了會,不自覺輕撫在他肩上。
  那股混著少年汗水的酒香還散溢不去,纏繞在他身邊像一張綿密的網……
  月色、酒香,攪和著少年平穩的呼吸,慢慢滲入進他心裡……釀出一罈不為人知的醉……

- - - -

  隔日,天方亮。
  迷醉的夜褪去最後一點黑,濃重的雲彩染上淡淡的紫紅,由紫紅中破射刺出的金黃朝陽遍灑神侯府的樓頂。
  追命掩上窗扉,替仍醉得不省人事的小師弟蓋好棉被,吩咐了奴僕照料,便前往拜見諸葛先生。

  諸葛先生起得很早,他習慣在院子裡,一邊活動活動筋骨,一邊迎接朝陽。追命來到時,諸葛先生剛結束一套拳法,回到涼亭中泡上一壺好茶。
  「這趟出去,可無恙?」諸葛先生示意追命坐下,沏茶。
  「有驚無險。人犯已押入大牢,等候判決。」
  諸葛先生點點頭,「這廝與蔡京那幫人亦有掛勾,時間拖久怕蔡京那又有動作。我已請無情盡快周旋,務必要將他定罪伏法。」
  追命挑眉,世叔請大師兄接手處理,也就是說他另外有別的任務要執行了。
  追命恭謹的問:「世叔有何指示?」
  諸葛先生微微一笑,開始解說下一次的任務,期間追命或有疑問,或有回應。末了,諸葛先生交給追命一個錦囊,像叮嚀親愛的孩子般拍拍追命的手背。
  「此趟任務多有風險,你飽經江湖歷練,最能勝任。萬事小心。」諸葛先生說到這,像是蒼老了十餘歲:「我已損失一個義子,不想再損失任何徒弟。」
  追命慎重頷首,起身離去。

  再回到房裡,暖被已冷,空無一人。
  追命拾起枕上一根遺落的長髮,髮上還遺留浸著醇酒的月光。
  ……長髮不屬於他。
  他輕輕一笑,為腦中突生的想法自厭。收拾了簡便的包袱,牽馬離開神侯府。

  而後,名補追命莫名地銷聲匿跡,危城一帶卻多了個跛子。
  跛子不知用了什麼方法,短短時間內不僅親近了大將軍,還成為大將軍重用的「三友」之一。正道人士聞之,莫不嗤之以鼻。
  跛子摸摸鼻子,手習慣性的往腰間一摸,才想起現在的身份特殊,只好認命的走近桌子,給自己倒了杯水。

  崔各田崔各田,各田不就是「略」嗎?
  崔略商啊崔略商,你連當個臥底都還自暴姓名,哪天被宰了也不算冤枉。

  這時,門外傳來敲門聲。
  「崔先生,大將軍有請。」

- - - -

  再見到冷血,追命心裡只只閃過幾個字:好個男大十八變!
  還記得一年多前,冷血幾乎還矮他一個頭,這會兒居然跟自己齊高了。追命一邊勸酒,一邊觀察冷血。
  大將軍要他收買冷血,用錢、用權、用女人,可是無一奏效。
  (笑話,諸葛門下若有這麼好收買,還用的著你們這幫匪人頭疼若此?)
  可是大將軍要冷血「腐化」……冷血居然還真「腐」了下去。
  (還是年少不經事嗎……該不該出手點醒他?)
  正當追命這麼想,身旁的張判已出了聲:
  「冷捕頭,我看你是樂不思蜀了、溫柔鄉本是白骨塚,使一把寶劍蝕鏽,當然要比拗斷它容易。你看你,小腹上的鈕不能扣了吧?!」

  只是這麼一句話。

  就這麼一句話,原本幾乎爛成一攤泥的冷血突然長身而起,眼神清晰的像結冰鎮過似的。追命只覺自己酒壺還沒放下,突然就被拎起,給「放」在桌子上,眼睛對上冷血那雙冰鎮的眼,聽他一字一句的說:
  「好,這遊戲,也玩完了。這些事,大概都是大將軍叫你做的吧?!你替我告訴他,案發了。他逃不了,也脫不了罪的。」

  那瞬間,追命幾乎想不顧一切抱住他的冷師弟,痛痛快快的大喊一聲:「好!不愧是我的好師弟!」

- - -

  可是他不能。  
  他還不是追命,而是崔各田。
  所以他假裝嚇的屁滾尿流,跑回大將軍面前,將冷血罵了個狗血臨頭,不知好歹之類的話。
  他明知道「久必見亭」的兇手是誰,明知道冷血是無辜的,也得出面與他劃清界線,罵他個狼心狗肺!

  幸好他不只是崔各田,而是追命、崔略商--四大名補之三,冷血的三師兄。
  他才剛剛從養月庵的破屋頂落下,頭一個上前搶攻!
  他的手上功夫在苦練下,終有小成,但厲害的還是他的腿--追命的腿。
  在眾目睽睽下,將冷血踢出重圍,踢的如同他這時的別號--有影無蹤! 
  等所有人都追出去了,他才折返,折入庵後。

  「你到底是誰?」庵後,一名重傷的少年睜著一雙獵豹似的眼。 
  追命哂然一笑,亮出一物。
  「平亂!」冷血驚駭,那竟是另一面平亂!
  「神州弟子今安在?」
  「天下無人不識君……你,你就是三師兄!」

- - - -

  追命正望向窗外。
  他住在老樓,最高的一層。從窗外望下去,幾乎能看盡整個神侯府。
  院裡,一對小情侶。少女手挽著包袱,離情依依的拉著男子的手,在他耳邊又像撒嬌,又像叮嚀的不知說些什麼。跟著,少女覷了覷四周,飛快的踮高腳尖在男子嘴上親了一下,男子的臉瞬間躁紅起來。
  追命也忍不住笑開,忽略心裡那一丁點苦澀。
  男子送少女到門口,一輛馬車正在等候。男子就站在門口看著馬車離去,久久不捨回頭。
  終於還是回了頭,經過院子,經過老樓。
  追命忽然抓過一罈開了封的酒,往下砸去!
  男子看也不看,腰間銀光一閃!
  半開的酒罈穩穩停在劍上,晃也不晃,就像原本就放在上頭一般,滴酒未濺。

  冷血劍一抖,抓過酒罈,開心的向上一看:窗內的追命向他勾勾指頭。
  「三師兄!」
  邊喊,提氣一點一踩,從窗口飛身進房,用手裡的酒和追命乾了一乾。

- - -

  「那時我還真沒認出你是三師兄。」冷血道。
  他自那夜在老樓中醉酒後,就沒再看過追命,而那夜他醉得糊塗,也沒記下太多身影。
  追命笑道:「那是當然。世叔著我臥底支援你,總不能讓你一看就認出了。我雖然稍稍易了容,還是怕出半分差錯。」
  冷血點頭同意。又笑:「只是我萬萬沒想到,你會在敵人圍繞下跳出來暴露自己身分。我可是被你驚愕十分,又感動萬分哩。」
  追命:「誰讓你講一番話正氣凜然、豪氣萬千。我早就窩囊在大將軍手底下虛偽應和,聽到你的話若沒站出來,那可不是追命!」追命哈哈大笑,冷血也跟著笑開。

  冷血:「還記得那年我在這裡醉了酒。」
  追命笑著點頭,他之前還想把冷血這糗事告訴習玫紅。
  冷血一笑:「隔天早上你離開,我匆匆忙忙跑回房裡,只記得自己跌進酒缸裡,就什麼也忘了。」
  追命忍不住又要大笑:「我也是後來才知道,我的小師弟原來怕女人的,而且一緊張就要衝去洗澡,誰知道會衝進酒甕裡……哈哈哈!!」
  冷血也不知是不好意思還是惱怒的瞪了追命一眼,接著說:「後來世叔知道,也是大笑。說我被你拐了一晚,也算替他教了我一課。」
  追命醉眼含笑,也說:「你的警覺性十足,可是經驗畢竟太少。你見我大搖大擺的走進府裡,也看見我暗示暗處的守衛退下,才收劍跟我上老樓。我就一邊灌酒,一邊幾乎將你的底細全挖出來,也算給你個教訓--若我那夜另有所圖,怕你沒死個一萬次也有一千次了,哈哈哈哈。」
  冷血低聲咕噥:「所以我才不愛喝酒……」他手上的半罈酒,至今還未空哩。

  「三師兄,」冷血鼓起勇氣,不知該不該把接下的話問出口。
  「嗯?」追命看起來已有七分醉意,醉眼迷濛。
  「你是否真的……」為情所困?好幾次發現三師兄看著他和小紅發楞,那時的三師兄看來格外滄桑……而孤寂。
  追命一哂,突問一句:「習玫紅回家了?」
  冷血一楞,點頭道:「她二哥派專人來接,小紅才肯回去。」
  「那好,肯不肯再和我拼一回酒?」追命晃晃手裡見底的酒罈。
  冷血皺眉,不情願道:「和你拼酒?我又不是腦袋被攪成稀飯了……」
  「不然,就當陪我這老人喝喝酒,解解悶吧?」
  「義不容辭。」冷血笑開,抓起手邊半罈酒先乾為敬。

  到最後,醉倒的當然還是冷血而不是追命。
  追命照例將冷血扶上床,蓋緊棉被。
  今晚的月光又似那夜……追命在月光下靜靜地看著冷血。
  大師兄和二師兄都知道他特別寵愛冷血,卻以為他只是單純的愛護師弟。
  若不是習玫紅,連大師兄也不可能明白他的心情。
  追命自嘲一笑。
  沒有習玫紅,也曾有個凌小刀﹔沒有凌小刀,也總會有個女人吸引冷血的注意,抓住他的心。總之,不會也不能是他。

  一開始只是迷惑……
  直到他想起小透,想起舒動人,想起離離。
  他才想起,那一夜,以及之後無數次突如其來的夜裡,他浮動的思緒,和心裡那罈無法對外人言的醉,代表什麼……

  冷血、冷凌棄、天下四大名補之四、習玫紅的男友、追命的四師弟。

  是了,他是他的四師弟,他也只能是他的三師兄……

  追命忍不住碰碰冷血的頰。

  月光下,他的髮依舊柔順,劍眉飛揚,英俊挺拔

  ……就像一罈釀了百年的狀元紅,濃到發稠,稠的在心裡,釀成另一罈苦味的酒。


  至少,也曾愛過……

  追命的手,從頰上輕移到唇邊,輕輕的,甚至不敢多做呼吸……
  隔著指頭,在他唇上印下一吻。
  然後倉皇退開。

  從哪裡開始,就從哪裡結束。

- - -

  隔日一早,冷血一臉茫然地找上鐵手,正巧無情也在舊樓。
  「老三?他一大早就出門辦案去了,可能要去上一陣子。你找他?」鐵手問。
  冷血搖搖頭,悵然若失的離開舊樓。

  「等等。」無情喊。冷血回頭。
  無情推動輪椅,到冷血身邊,一雙清冷凌厲的眼盯著冷血:
  「你三師兄說,習小姐是個好姑娘,你要好好珍惜,可別錯過。」
  冷血一楞,呆呆的走出舊樓。

  手指不自覺的從唇上滑過……


(2004/12/6 作)
(2005/4/28 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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