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指節輕叩木門。

  「請進。」

  背著琴盒,男子探進經理室,「我回去了。」

  「嗯,掰。」青年只抬頭看了一眼,嘴裡咬著權充晚餐的肉包,雙手在鍵盤和紙面間來往,忙碌不知何時休憩。

  「別太累了。」紀翔忍住呼到鼻腔內的嘆聲,雙眉幾不可見地攏聚。這人真當自己鐵打銅鑄,不懂得好好休息。

  「哦?」青年這次還有些誠意,吞下滿口的肉包,與他四目相接。清明的眸光內還能盛滿笑意,笑咧了嘴:「紀翔,你越來越懂得關心別人囉。安啦,我把東西處理完就回去。」

  好個敷衍。彎起嘴角,紀翔轉身離開,放棄待在斗室裡和工作狂瞎秏。

  「等等紀翔,我差點又忘了。」一回頭,見皓薰自桌前起身,從抽屜取出外裝雅緻的禮品,信步走到他面前。

  「我上星期在巴黎看到的,就覺得再適合你不過。送給你。」

  「謝謝。」紀翔挑眉,長指俐落拆開包裝盒,取出暗紅透明的琉璃長瓶。法國新一季男性香水,主打神秘、優雅,性感氛圍,瓶身看似方稜剛毅,細撫才能體會如緊實肌膚般的質感曲線。心底喜悅湧起。

  「送我這種東西,你從沒有想過後果嗎?」看那一臉木愣,肯定連思考也沒思考過吧。

  金皓薰臉一臊,「只是覺得適合你就買啦,會有什麼後果?」

  「沒什麼。」笑瞇了眼收下香水,他回視皓薰:「既然你這麼有心,那就乖乖等著接受我的回禮吧。」

  「這……別客氣。你快回去休息,明天早上我去接你。」三兩下將紀翔推出辦公室,金皓薰關上門,靠在門板上大口吐氣。

  右手背貼上額頭,幸好沒燒掉。嘖,要習慣紀翔那些自然而然的對話可真夠費力。
  

  走出大樓,他抬頭正對門口高樓與高樓之間的視野。一道亮藍煙火「咻」的一聲,以拋物線劃開黑夜,在至高點稍作停頓而後,盛放爆裂!藍白交織的火花在夜空劈哩啪啦綻出一朵巨大的薔薇。

  應該是公園的方向。他心想,腳步也順隨心意跨越馬路,走向煙火的來源。

  也許因為煙火的關係,今晚公園內格外熱鬧。黑夜中,人影三五成群,不約而同看向蒼穹。一朵朵煙花飛上天際,為了盡展最初也是最末的豔放,義無反顧地往高處──衝。一生就為了與重力抗衡,宛如飛蛾撲火,為了在更接近月光處精彩絢爛,然後精疲力竭。

  仗著身高優勢,紀翔不費力氣找到隱蔽且合適的觀景位置。

  他抬頭放空身心,眼前煙火如夢似幻,太過耀眼,也不得不歸於平淡。短短十數分鐘,夜空由華麗回歸寂靜,人潮三三兩兩散去。他坐在暗處,望著映射橘黃燈火的湖面,波光粼粼。不經意察覺路過的人群裡,多半成雙成對。

  ……是什麼樣的心情?這時刻希望有人陪在身邊。

  那些享受孤單的日子突然變得遙遠,如果他轉頭,能不能看見想望的人就在眼前?

  閉上眼──

  公園外一棟又一棟的大廈阻隔視線,阻隔人與人之間。

  皓薰走了沒有?

  如果他邀請,他會不會,願不願意陪他來看煙火?

  或者仍是埋首在工作之間……

- -

  清晨六點。金皓薰爬梳藍色短髮,透過車窗對著精神奕奕的藝人揮手招呼,毫不顧忌地在駕駛座上大打哈欠。

  「啊~~嗯,早啊。」睡眼惺忪。

  「你怎麼回事?」丟進側背包,紀翔坐進車裡。

  「昨天沒睡好……紀翔,下禮拜的電影試片會,你真的不出席?」將準備好的早餐交給紀翔,金皓薰回復精神,發車上路。

  「不想。等首映會再看還不一樣。」咬下一口飯糰咀嚼:「你想去?」

  「想啊。」金皓薰略顯沮喪地答。像這種可以邊工作邊休閒的機會他當然不想錯過,不過男主角沒到,他經紀人眼巴巴地又能去幹嘛?

  紀翔訕笑:「你可真會利用人,把我當成電影門票,嗯?」

  金皓薰開懷道:「我可不是怡青,哪有這種膽量?」

  避過上班時段的擁擠車潮,銀白休旅車順利停在攝影棚外。金皓薰一路和經過的工作人員微笑早安,紀翔則進入化妝間任造型師擺弄。

  今天的行程簡單明瞭,跟隨紀翔拍完廣告後他就回公司處理公務。在腦中預想一日行程,金皓薰趁著空檔拿起雜誌報章快速閱讀。

  十一點半,拍攝工作順利完成。紀翔回到休息室,看不見皓薰,卻遇見刻意等候的馬秋慧。

  「又是妳,妳怎麼會在這裡?」見著來人,他不忌諱地冷言冷語。怎麼不見皓薰?

  馬秋慧綻開笑容:「嘻嘻,我逛到附近,看見你經紀公司的車,忍不住就進來囉。紀翔,你工作的樣子真帥!」

  紀翔聽若未聞,只問:「我經紀人呢?」

  見不被理睬,馬秋慧噘起嘴:「他留紙條說出去一趟,要你等他回來。」指指桌上的便條紙。

  揭起便條細讀,紀翔自發倒水潤喉。

  「紀翔,你喜歡聽哪種音樂?」馬秋慧問。

  「這問題對妳有任何意義?我不想回答。」

  馬秋慧露齒燦笑:「我想多了解你,當然就有意義,凡事我都喜歡往樂觀的方面想。紀翔,你對人老是冷冷冰冰,我只不過想和你交個朋友而已。」

  交朋友?

  紀翔放下茶杯,傲寒的眼神直射馬秋慧,冷嗤:「妳喜歡我吧?」

  「啊!」未預料到紀翔如此直接,馬秋慧愕地一縮。

  「妳最好打消這個念頭,因為我不可能會喜歡妳。」這種被追求的經驗,走到地球哪個角落都不會消失。

  馬秋慧受傷地問:「為什麼?」

  「我對妳一點感覺都沒有,就是原因。我無意傷害妳,更不希望妳自作多情。」紀翔說得雲淡風輕,淡漠無情。

  「更何況,我已經有喜歡的人了。」

  馬秋慧好歹也是受到寵愛的偶像明星,幾時受過這種對待?這時啞然,咬牙忍住眶中霧氣,「紀翔,你講話非得這樣傷人嗎?好歹我也是女孩子!」

  「長痛不如短痛,總比讓妳誤解好。沒事的話請走,不送。」轉頭,似乎再看一眼都是多餘。紀翔挑起手機,撥通皓薰電話。

  直到貫耳的鈴聲和開門聲一同傳來,紀翔看向門口不無震驚:皓薰正笑得人畜無害,一邊推門而入一邊切斷通話。第一眼看的不是紀翔,卻是羞愧淚眼的馬秋慧。

  「午安,馬小姐。」金皓薰應對得體,馬秋慧卻含嗔瞪了他和紀翔一眼,抹著眼淚快步跑開。

  金皓薰搖搖頭,以兄長的姿態對他指責:「這樣拒絕一個女孩子,太殘忍了。」

  「你聽到什麼?」紀翔全然冷漠的表情此時更加鐵青。

  「什麼都沒聽到。不過看她的模樣,想也知道你做了什麼好事。」金皓薰聳肩。馬秋慧明戀紀翔不是一天兩天,但老實說她會失戀,亦在預料之中。可惜休息室隔音之好,隔扇門就算在裡面開PARTY都沒問題,他可也好奇極了紀翔是怎麼拒絕馬秋慧。

  「別想多管閒事。我不喜歡被干涉私人情感,希望你也別多問。」盯著皓薰一會兒,相信他不是裝傻。紀翔拿起背包,先行離開。

  「是是是。」

  直到確定紀翔走遠,金皓薰忍住按胸撫慰自己的舉動,對著空無一人的門口,也不知向誰說。

  「喜歡紀翔?活生生就是自討苦吃的事情嘛。……」


  叩叩。

  一驚,金皓薰抬頭看見折返的紀翔。

  「還不走,要發呆到什麼時候?」那說話的神情裡,不滿中還有忍容。

  憋著暗笑,忙不迭收拾、回應。

  「就來了就來囉!」

- -

  其實有這樣的關係,也沒什麼好不滿足了。紀翔對他有高度的信任和友好,時常一些小小的失神,那張撲克臉也不再尖酸苛薄,比如今天中午。幾次大夥兒玩樂鬧到天亮,怡青還會笑嚷著紀翔偏心,有新歡忘舊愛等等。

  這種待遇,回想紀翔剛進公司時,簡直比不可能的任務更不可能。

  只是嘛,人總是貪心而不知足。看見馬秋慧在休息室,雖然立刻猜出怎麼回事,但胸口那份不滿卻也揮之不去,這是怎麼?

  不滿她可以大大方方的表達愛慕,不滿她就算被拒也正大光明。但他呢?

  自怨自艾。

  「莉玲,妳說要怎麼樣才能不喜歡一個人?」

  問出口的時候,莉玲活見鬼的表情就跟同時見到十個貞子一模一樣。

  「經理,是你在問我問題嗎?」

  「是啊。請問妳有答案嗎,親愛的小秘書?」

  「哦~天啊!大消息耶!經理喜歡上誰了?!我差點以為你六根清淨到要剃度當和尚了,原來這世上真有奇蹟發生,太太太令我感動了~~快快快,對方什麼名字?在哪裡認識的?是圈內還是圈外人?」莉玲興奮地大叫。什麼叫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看看這一身粉綠的小姑娘就知道。

  「喂喂,克制點,小姐。」按按太陽穴,早知不該問她。

  「既然有目標,幹嘛又要不喜歡呢?」莉玲一回神,正經八百地問。

  「箇中自有緣由呀。」因為他是男人,不小心喜歡上的也是男人嘛。

  「這樣啊……」看她的表情,又不知想到哪裡去。

  「可是連試都不試就放棄,會不會好可惜?」雖然外型嬌小,但莉玲確也是冒險犯難的行動主義,要不當初也不會和自己一同撐起這負債累累的翱翔天際。

  苦笑,「有些事可不是想嚐試就有機會。」他可沒膽量學馬秋慧到紀翔跟前問他喜不喜歡自己?依紀翔那脾氣,沒瞬間捅自己一刀下一秒立刻解約算他客氣。

  「說得也是。」轉筆想一想,莉玲卻說:「可是這麼消極真不像你耶,經理。」

  「怎麼說?」金皓薰。

  「你一直都勇往直前,少根筋似的,這個人能讓你這麼畏縮,經理這次是不是玩真的呀~」下定評論似的結語。

  忍俊不禁,決定小小原諒小秘書的不敬,「妳的意思是以前我都不認真?」

  巧合的是,莉玲和他前女友是姊妹淘,當年和前女友分手時還曾被她在公司指著鼻子大罵,儘管他是被甩的一方。

  「就是。你都不知道翠芳那時哭得多難過,說你整個人用大理石刻的,沒心沒肝沒肺沒腸,遲鈍不懂情趣又根本不在乎她。老實說,經理你從來沒喜歡過她吧?」

  「嘿,莉玲,別扯太遠。」嘖嘖,他這老闆的威嚴還有哪個人沒踩在腳底下?

  「好嘛,你剛剛問什麼?我想起來了。」莉玲吐了吐舌頭,歪腦袋一想:「……想不到耶。不喜歡也有辦法嗎?真沒感覺的話莫名其妙就不喜歡啦。」

  「像我之前那個男友,交往的時候連青春痘都覺得好可愛,可是分手後一想到那些甜言蜜語,渾身雞皮疙瘩都會冒出來欸。」莉玲說著還煞有其事地做出動作,摩搓雙臂。

  金皓薰被她逗趣的模樣逗笑,一會兒又想到什麼。

  甜言蜜語啊……他和紀翔的溝通對話,好像離甜言蜜語也相去不遠了。腦袋轟地一聲嗡嗡作響,趕緊低頭埋進手臂中怕被小秘書看出端倪。

  「哇哇哇~世界奇景!經理經理,你抬頭讓我照張相好不好,好不好嘛?」耳邊莉玲的聲音大聲吵鬧,讓他忍不住對這視如親妹的女子提出未曾出口的「告誡」。

  「閉嘴!」

  換來親愛秘書肆無顧忌又嬌巧倩人的笑靨。


  也該是時候有個人解救他脫離苦難。桌上手機鈴聲大作,金皓薰埋頭看見來電,瞬間又希望自己沒那麼想過。

  「皓薰,什麼事?」這算不算說曹操曹操就到?

  “你晚上有沒有空?”紀翔的聲音從話筒中傳來,有股刻意掩飾的疲倦。

  「有。」翻看報告和通告資料,差不多。

  “晚上到19號酒館,好嗎?”

  「OK。」

- -

  結束通話。紀翔獨自佇立富麗華美的會客室中,背對雕飾木門。落地窗外的溫室中擺設一架純白平台鋼琴,目光留連琴邊,某些模糊的記憶正被喚醒。

  「喜歡這台鋼琴嗎?」身後有沉穩的腳步傳來,紀翔回頭,表情已是一貫的冷漠。

  說話的長者年約五六十,神情悠閒不失威嚴,有著與他相似的輪廓。

  「這鋼琴在你你出生前一年買的。我一直請人妥善保養,期待有一天你母親會回來。可惜,我一直到她過世前才找到她,直到去年才知道你的存在。」長者看著鋼琴,目光眷戀。

  「你母親最喜歡在下午茶後練琴,我替她拍了好些照片,或許你也看過。」

  沙特.穆勒,現任穆勒王族的統領,穆勒國際集團董事長,還有,他一半血肉的來源。

  一個多月前,沙特隻身到片場等他收工。在車上,長者親身向他道歉,並解釋二十多年前的事件。

  母親十分聰明自主,即便在交往後知道沙特已婚,也無欲無求,卻在懷了他之後隱姓埋名,遠避歐洲。為了掩人耳目,甚至假造他夭折的死亡證明。他十六歲那年,沙特.穆勒找到癌症末期的母親,但到臨終之前,母親不曾鬆口他的下落。若不是因為掃墓事件,茫茫人海中或許沙特與他一生都不會相見。

  上一代的恩怨是非對他已無所謂,過去的痛苦快樂,都只是造就現在的成分。基於對沙特的那份似乎渴望,既熟悉又陌生的情感,才是讓他在此處駐足的理由。

  「坐吧,別站著,這裡的一切本都屬於你。想吃什麼,我讓人去準備?」

  「不用麻煩。」冷淡回絕,紀翔抱胸坐在父親對面。

  相隔的長桌不遠,恰好將沙特和他隔出楚河漢界。

  「我來只是想把話說清楚:之前金援和內定獎項的事,我可以不計較,但往後請別再發生任何類似事件。我的事業成果取決於我的表現,絕不希望有任何外力干涉。」

  沙特和煦回答:「這是當然。以前是我太過衝動,才讓那些行為污衊了你的才能。看到你憑本事獲得應得的榮耀,我也與有榮焉。」

  紀翔眉一皺。

  今年的金曲獎翱翔天際大獲全勝。不僅路風和歐怡青的團體「青草路」獲頒最佳團體,紀翔更以「心扉的信」一舉獲得最佳新人及最佳演唱人,更不用說最佳專輯當然非翱翔天際莫屬。

  「孩子,這些年太委屈你。有任何需要請儘管提出,我一定傾盡全力為你做到。」沙特的話語深切委婉,看向他的眼神飽含祈求。那是一種他曾衷心渴望,卻也因長久失望而心生排斥的流露,名謂親情?

  「我不要。」不帶善意的語音衝出喉頭,才硬生生想起數週前辦公室內,那張天真容顏難得說出的道理:

  『紀翔,既然你父親拿出誠意找你,那你也該以同等的誠意回應。』

  緩和情緒,他改口接續:「我已不是小孩子,也不需要你幫助。」

  雖仍冷硬,但確實感受到紀翔釋出的善意。沙特欣慰地問出此次會面的重點:「那你考慮過後,願意回到穆勒家嗎?我的孩子。」

  紀翔:「只要你保證,不會干涉我的興趣、事業,讓我照自己的習慣和步調生活。」遲疑一瞬,明白接下來的話語將會賦予他新的身分,新的束縛責任,還有……新的親人。

  「我願意認祖歸宗。」

  不明白這句話在眼前長者心中造成何種衝擊,沙特閉上雙眼,布滿皺紋但還有力的手握緊、放鬆,緩緩睜開的眼中藏著王者不被容許的鬆動。

  「謝謝你,孩子,謝謝你願意給我機會。」沙特五指微張的手伸到桌前,停頓,顫顫又收回。

  不知如何適應面對的氣氛,紀翔眼神移動別開視線。

  終究還是歷練豐富的沙特先開口,親切和藹:「留下來住一晚,我已經讓管家備好你的房間,想要什麼就吩咐他。」

  紀翔抿唇,仍道:「我晚上有約。」

  「是嗎,真是可惜。」沙特歛了眉目,蒼老的聲音透漏失望。一會兒又說:「我明日回國,到下個月才有時間來台,你是否能安排時間回來一趟?」

  想了想,「我會與經紀人商量。」

  「如果沒其他事,我想先走一步。相關法律問題等律師聯絡,就此告別。」習慣了孤單的身份,一時無法適應新的改變,紀翔難忍焦迫地起身。

  沙特急忙慰留,「等等,翔,我的孩子。」

  紀翔站立,靜待下文。

  「算是我身為父親的請求,讓我抱抱你好嗎?」二十多年換一個擁抱,不算過分。

  不禁發愣,看進父親要求的目光。尷尬應允。

  輕如鴻毛的擁抱,彼此都顫動生澀;陌生的體溫熨在臂上,烙下還不熟悉的情分。

-12

  當天晚上,紀翔和金皓薰在19號酒館內的包廂暢談。

  「太好了,恭喜你圓滿解決這件事,和家人相認。乾杯!」鏗鏘一聲,金皓薰將酒杯與他的互碰,笑仰頭飲盡杯中物。

  這很值得高興嗎?紀翔:「認祖歸宗的似乎是我才對,怎麼你看來比我還要興奮?」

  對這個決定他並非沒有迷惘,換作以前,他一定選擇讓自己隱忍焦慮,但這一刻,他慶幸身邊有皓薰。

  「這麼天大的好事,當然值得慶祝。」金皓薰樂得笑說。「有了家人關懷,你就不怕孤單寂寞啦。」

  「孤單寂寞?」就像聽見世紀笑話,他揚高一邊嘴角冷哼:「你在說你自己吧?這把年紀親人情人不在身邊,連朋友都沒幾個,該不該檢討一下?」

  「欸……」啞口無言,明明平時還算順溜的口齒遇上紀翔,也只有打上十幾個結。金皓薰扭緊了眉嘀咕:「你這張嘴要是懂得收斂啊,太陽都能打西邊出來。」

  「我本來就這個性,你想後悔也來不及了。」雙唇勾起愉快的弧度,紀翔優雅品酒。

  「我可從沒後悔過。」撇嘴苦笑,金皓薰掏出隨身手冊,在紀翔的欄裡寫下備註。「你能跟家人在一起的時間不多,往後你父親來台,就多花點時間回去聚聚。」

  鼻音輕哼,對親愛經紀人溫馨家庭的說法不以為然。

  金皓薰一笑,抬腕看看時間不早,只是亢奮的情緒還未平息。「走,我們買酒回公司續攤。」也不管紀翔還沒回答,拉著人起身就走。

  直到兩人又帶滿戰利品坐在休息室客廳內,紀翔瞇眼,對視兩手大開倒在沙發上,情緒還莫名高張的皓薰。

  「你今天為什麼特別高興?」

  「有嗎?」揚眉,金皓薰笑咧了嘴:「傍晚去找我爸,他的氣色好紅潤,拉著我直聊和王導籌拍武俠片的事情。很久沒見爸那麼生龍活虎,好像回到他還當大俠那時一樣,我聽著也好快活。」

  「從小看我爸拍戲長大,別人在公園玩捉迷藏的時候,我在片場和武行大哥們玩摔跤。現在看以前的片子當然破綻百出,不過當年的爸可比如現在的黎華,一提起沒有人不瘋狂的。」說到這裡,金皓薰大笑:「除了他是超級音痴,出不了唱片以外啦。」

  「你也學過武術,怎麼沒走上你爸的路?」紀翔微笑,想起皓薰抽屜裡還擺了好幾本武俠小說。

  看著紀翔猶豫片刻,金皓薰把玩手中酒杯:「說給你笑也無妨,我小時候的志向真的是跟我爸一樣當個了不起的大俠,不過爸不喜歡我走這條路,高中時又放棄練武,自然不了了之。」現在也只有偶爾到公園,陪他打套太極拳而已。

  「其實,爸不愛我接觸演藝圈,他說我太衝,個性又迷迷糊糊,容易得罪人,畢業後回家裡幫忙他也老擔心……喂,你也笑得太離譜了!」順手拽住靠枕,毫不留情往笑得全身抖動的紀翔丟!

  輕而易舉擋下襲擊,紀翔即便大笑也仍保持儀態。

  啐了一聲,金皓薰接回靠枕,往後癱回舒適的沙發中,喟嘆。

  「但他說的也沒錯,剛接手公司時什麼都不懂,還好有你們跟我一起奮鬥,我才支撐得下去。」別說其他人,他自己都常懷疑怎麼能在兩年不到的時間內還清債務,還將公司提升到能與鋸子並稱的地步。

  「我們的成績取決於你的努力,別輕易妄自菲薄,皓薰。」紀翔舉杯示敬。

  「謝啦,能得到你的稱讚,比任何話更讓我高興!」像要應證自己話一樣,金皓薰微微醉紅的臉笑得像盛開的向日葵般,明亮燦爛。

  吞了口酒,金皓薰又嘆:「不過紀翔,我是真的羨慕你能和家人團聚。」想起老爸日漸消瘦的身體……

  紀翔低應,仍彆扭於新的親人、新的家庭。

  「呵,開心點嘛!有個關心你的老爸可不容易。而且他那麼忙,也管不了你太多,至少不會比我囉唆吧。」金皓薰自嘲。

  挑眉笑諷:「怎麼,你還知道什麼叫囉唆?」

  「哈哈……」

  話題繼續。一晚上,他點到為止,皓薰則一杯一杯,幾乎將買回的紅酒掃光。於是皓薰醉得七葷八素側躺沙發上,表情慵懶疲倦,臉頰醉紅紅的,像個大三號的男娃娃。

  「皓薰,起來,別在這裡睡。」輕拍他的臉頰,紀翔叫道。

  「唔……紀翔,我們是朋友對吧?」金皓薰囈語問。

  這是什麼問題?紀翔悶聲回:「你說是就是。」

  「是朋友喔……那為什麼,怡青阿威……你光會兇我……不會欺負他們?」欺負他很好玩嗎?

  「因為他們智商正常。」嘴角揚高,想也不想回答。

  放棄讓皓薰清醒的念頭,紀翔拉起他的手繞過肩膀,攙扶走進皓薰房間。

  將人安置上床榻,皓薰沉睡的、搭在自己肩上的左手順著他臂膀滑落,在離開安穩體溫的一瞬忽然皺眉,像孩子被搶走心愛的寶物般,緊攀他的手腕。

  微愣。紀翔小心翼翼將腕上的五指扳開,沉睡者不滿地抗拒,又抓住他另一隻手。忍不住微笑眷戀。

  反掌握住皓薰的手。皓薰的手不小,指節分明,乾淨、卻也布滿辛勞的粗糙。

  「#&@……」床上的人低聲囈語。

  聽不清皓薰說什麼,紀翔彎身湊近他耳邊。

  「紀翔……別離開,我想……一直在你身邊……」

  心弦一震。紀翔退起身深呼吸,閉上眼,告訴自己冷靜。

  這不是皓薰第一次對自己如此發言,那對他而言,只是經紀人對藝人理所當然的關懷,又或是他總愛嚷嚷,行動不疑餘力,對誰都博愛關懷的「友情」。

  不斷提醒自己:皓薰是異性戀。

  過去的教訓還歷歷在目,太輕易敞開心門的下場就是傷到體無完膚。所以他寧願一個人,一個人即使寂寞但也安全,無須擔心任何人手持利刃,刺進他心裡最柔軟的部份。

  「&*@$……」

  不敢再傾聽喃喃細語是何意義,紀翔放開皓薰的手,回到自己的房間。

  床榻上,藍髮沉睡的青年側身,左手置到鼻前,聞到令人安心的氣味。

  「……喜歡你。」

-13

  整個十一月,翱翔天際的眾人都在忙碌中夾雜歡笑度過。

  尤其金像獎入圍名單公佈後,本就常把辦公室當臥室的金皓薰又要在百忙之中,物色合適的禮服好讓旗下藝人光鮮亮麗走上星光紅毯。真是……連陀螺也沒轉這麼勤快吧?!

  不過看他忙得興高采烈,也就隨他去囉~~

  若要說有什麼不對勁,就是月初那天。那天早上,莉玲如同以往準時出現在公司,一進門卻發現除了經理之外(而且還醒著),紀翔竟也安然自定地坐在桌邊,翻看早報。對比紀翔的沉穩,一旁的經理才顯得更加跼促不安。

  「紀翔,昨天……咳,昨天我喝醉後有說什麼話嗎?」

  「嗯。」紀翔將報紙翻頁,漫不經心回答。

  「啊!我、我說了什麼?!」不是她刻意抹黑,經理這時候的反應就差沒整個身子彈起,將屋頂撞破一個洞!那冷汗流得呀,只差沒用水桶來接。

  只見紀翔斜眼一看,好輕蔑地說:「誰曉得你還有外星人血統,嘰哩咕嚕一堆噪音,蚊子才聽得懂你說什麼?」

  「我……」

  看吧,他又說不出話了。不過經理那個又尷尬又放心又那麼一丁點失望的表情,真令人好奇……

  「莉玲,莉玲?妳在發什麼呆?」伸手在空望出神的姑娘眼前晃了晃,金皓薰將莉玲的神智喚回:「紀翔的班機傍晚抵台,妳幫我接他回家,之後就直接下班。」說著,將公司的休旅車鑰匙交給她。

  「好,那小老闆你呢?」莉玲。

  「怡青的節目出了問題,我得去永振看看,晚上八成躲不了錢鈞那一攤了。」說著做了個白眼,金皓薰左手往脖子上一劃,惹得莉玲嬌笑連連。

  「天啊,他不會想要你賣身換節目吧?經理你可得多穿件衣服,小心飲料,防狼噴霧借你好不好?還有,喝酒適量,別像那天一樣不省人事,否則神仙也救不了你唷~」

  金皓薰瞪著小秘書好笑:「玩夠了沒有?都知道危險了誰還會往裡頭跳?該出發去機場啦。」

  莉玲:「嘻嘻,說真的,經理。錢鈞老這麼約你不煩啊?老實告訴他你有對象不就好了?」

  金皓薰瞪大眼:「誰說我有對象?」

  莉玲疑惑道:「是你自己說的呀,還說有什麼不能喜歡的理由……」

  「不能喜歡就是不喜歡,不喜歡哪來的對象?」幹經紀人兩三年,這般抹黑為白的話語連想都不用想。金皓薰眼裡帶笑,催趕著得力助手出門趕路。

  「吼,小老闆作弊,說話不算話~」莉玲嬌嗔。

  「都知道叫我老闆還沒大沒小?出去可別亂講,害我交不到女朋友!」揮手道別,直到莉玲的身影消失不見。金皓薰長嘆口氣,回到自己的座位。

- -

  休旅車上,小秘書一邊開車,一邊唱作俱佳:「所以……就是這樣。」

  後座紀翔看向窗外,心頭鬱悶不已。皓薰單獨和那個小頭銳面的傢伙應酬?他腦袋沒問題吧?

  呼出一口氣。明知皓薰有足夠的能力應變錢鈞,但情緒仍是躁急。

  「經理雖然說要閃,但我看他一定閃不掉。真奇怪,錢鈞幹嘛老愛找經理麻煩?別說經理喜歡女人,就算他喜歡男的,輪也輪不到錢鈞排隊,三天兩頭打電話來公司找,接到都煩……」

  「皓薰有沒有說他和錢鈞約哪裡?」

  「沒有耶。」莉玲聽見問句,打趣地從後視鏡窺看紀翔:「嘻嘻,我還以為你連經理的事都漠不關心呢。」

  紀翔眼色一凌,藉由後視鏡回以警告,無聲而有力。

  收到警告,莉玲自討沒趣地噘嘴。

  本想套紀翔的話問經理暗戀對象的事呢。她頭一次看到小老闆和人喝到爛醉,才想說不定紀翔會知道什麼,但看他心情不佳的模樣,還是別開口自保為妙。

  銀白車身駛到公寓前頭,車內莉玲揮揮手,向他道別。

  關起門,丟下行李。紀翔走進浴室,讓蒸騰熱水沖去一身疲累,順帶沖刷腦海中紊亂的思緒。

  沐浴後,裸著上身回到房間。他打開行李,將其中物品一一歸回各自領地。

  在日本兩個星期,除了錄音外之也探遊了好些景點。拍下的照片,見雛型而未成的曲,靈感記事都要再整理。他不懂日文,也虧皓薰不知哪弄來的翻譯機,多少派上用處。

  難得空閒的夜晚,該要好好利用才對,但他此刻什麼事都不想做。

  情緒低落,是因為聽見皓薰去找那個嘴巴不乾淨的錢鈞,還是因為從莉玲口中再度聽見他不想知道的事實?

  我親愛的皓薰……


  『聽我說準沒錯:他們都是毒藥。那些異性戀男人高興就和你一起,倦了或者時間一到,就滾回去抱他們細腰豐臀的女人們共結連理,剩下一堆和你一樣的傻子。』酒館中,燈紅酒綠。酒保吐出一口白菸,送了杯啤酒在醉倒的他面前。

  『也有些人哪,開始和你稱兄道弟,一知道你喜歡男人就避之唯恐不及,巴不得拿大蒜和木樁釘死你。笑話,他身上的病毒比我的腳毛還多,還有臉以為我傳染病咧!』酒保大聲地說,引起吧裡其他酒客熱烈迴響。他只覺得遭逢酒精肆虐的頭好重好痛……

  畫面一轉,眼前是古典優雅的床簾,不知是晨曦或夕陽的日光照進窗內。他病弱地躺在床上,左手邊有位老婦。

  老婦握住他的手,悠長歎氣:『可憐的孩子。』

  床上的他不發一語,倔強的眼睛瞪向右方,眨也不眨。

  婦人為他取下額頭上的毛巾,又換上新的,不厭其煩,柔順、細膩。

  『妳從不罵我,不管我做了多糟糕的事情,為什麼?』老婦是他的管家,他的教師,他唯一的家長。從不告訴他對與錯,只默默站在自己的背後。

  『您需要嗎?我親愛的少爺。』老婦平淡的聲音不帶情緒,只是包容。

  『我想知道,妳為什麼能什麼都不做?』而他做了那麼多無謂的掙扎,就像陷入無底的流沙,掙動越是劇烈陷落越深,自取滅亡。

  『我的答案,正如您心中所想的一樣。』老婦人微笑,和煦地說。

  『因為我愛您。而且我相信,就算我不在您的身邊,您也有足夠的能力得到想要的快樂,以及幸福。少爺,默默守候也是一種愛的表現。』老婦慈祥的話語,如同搖籃曲一般溫柔。

  『這不是唯一的方法,卻是我的方式……』


  ──響鈴聲乍起乍落。

  紀翔自夢中驚醒,依記憶中的位置找到手機,找出未接來電的名。

  皓薰?!想也不想,立刻回撥。來電答鈴等了段時間,彷彿對方猶豫了一世紀,熟悉的男聲才傳入耳裡。

  “紀翔。”

  「找我有事嗎?你在哪裡?」

  “……沒什麼,你到家了沒有?”

  「到了。」

  “那就好。早點休息,我掛斷了。”

  「等等,皓薰,你在哪裡?」直覺告訴他,皓薰不太對勁。

  “……”

  「皓薰,我聽不見你。」

  等了許久,久到他以為電話與電話之間相隔光年的距離,才聽見皓薰不知為何徬徨的聲音:

  “我在歐堡。”

  「我馬上過去。」


  前腳剛踏到歐堡廣場,紀翔看見皓薰和一陌生男子攙扶錢鈞坐進汽車後座,立刻大步靠近。

  「給你惹麻煩了,皓薰。」陌生人離去前,既嚴肅也熟稔的與皓薰寒暄。

  「別客氣,你才是幫了我大忙。」皓薰回道。

  陌生人頷首,看了一眼紀翔,對金皓薰說:「有空一起吃飯。」而後離去。

  紀翔心底湧現不快的滋味。

  不等紀翔詢問,金皓薰拉著他走往反方向,自顧自為他解答:「他是錢鈞的lover,職業軍人。父親是封建保守的老古板,絕不可能接受兒子這樣的性向,偏偏他爸在圈裡多少有些關係,所以彥大哥和錢鈞交往了幾年,卻不准錢鈞明目張揚。」就連他也是因為一次契機,才得知這段故事。

  錢鈞做事爽快,從不吝於彰顯自身性向,卻因為男友一句話非得偷偷摸摸地談戀愛,毋怪不滿。從前讓他藉故捉弄也罷,若非今天的情況特殊,他也不會克制不住……

  「你和那人好像很熟?」他吃味地問。

  金皓薰一笑,看向紀翔,「你也認識啊。他父親就是劉師父,我乾爸。」

  「我國中時常受彥哥照顧,但從他當兵後就少聯絡了。上次意外在永振碰到,才得知他和錢鈞的事。」

  嘆口氣,「反正那是他們倆的家務事,錢鈞以後也不會再找我麻煩。」托彥哥的福,這事多少算個結束。金皓薰用力舉高雙手,伸了伸筋骨,「我們去走走。」

  紀翔默然,與皓薰並肩。

  「紀翔,」

  「皓薰,」

  同時出聲,兩人俱是一愣,又幾乎同時:

  「你說。」

  「你先說。」

  接連兩次的「默契」,讓兩人四眼相瞪,不知該好笑還是錯愕。好一會兒,金皓薰大笑出聲:「好,我先說。」

  「紀翔,你和家裡相處得如何?」他問。

  紀翔皺眉,不甚願意碰觸這個話題。思索片刻:「我的家人們……他們不在台灣,根本沒多少機會相處。」

  「那個人,我是指我父親,他對我不錯。而我兄長目前仍在歐洲,據說也從事演藝事業,父親對此頗有微詞。」

  皓薰笑:「看來他對這份工作滿有意見,那你自己呢,紀翔?」

  紀翔展露笑顏:「我還是喜歡一個人悠閒自在的生活。但不得不承認,在演藝圈這些日子,我獲益良多。若必須做下結論,我想,我很慶幸進入這個行業。」

  「什麼原因改變了你?」金皓薰心喜而問。

  什麼原因……停下腳步,紀翔轉身面對幾乎矮他半個頭的皓薰。那雙深褐色的眼裡永遠閃動攝人的光彩,不論何時都認真、清澈。

  「我想,大概是因為你吧。」因為你,讓我明白自己的價值;明白我的音樂不只是孤芳自賞的藝術,我的演出能帶給人感動。以及,因為你,我又找到可以關懷人,想為誰付出的勇氣。

  不知是不是燈光的關係,皓薰的臉色片刻閃爍,瞬即又耍寶般誇張扭曲:「什麼因為我?你講話越來越難懂了,紀翔。」

  ──不懂也好。

  「憑你的腦袋,要理解還嫌太早。」紀翔淺笑,順手搭在皓薰肩上。台北的空氣很糟,但有他在身邊,還不賴。

  「對了,紀翔。過兩天是你生日,」不知何時,皓薰手上握著一塊玉珮,此時伸向自己。他接過,玉珮上還殘留炙熱的體溫。

  「Herzlichen Glueckwunsch zum Geburtstag.(德語:生日快樂)」親愛的經紀人祝賀。

  「這是什麼?」看著手裡白玉。有一瞬間,他不知道該如何形容心理的感受。

  「玉珮,你演古裝時用過的。這塊玉趨吉避凶,能帶來好運。也許你不信這一套,可是當作收藏品也無妨。」金皓薰說地輕描淡寫。

  「……你當我瞎了眼嗎?」他慍火地將白玉翻面,映照在燈光下:繩結與白玉交結的側邊刻了小小一個「金」字。

  「這該是你們家傳的什麼吧,這樣隨隨便便送人是什麼意思?」紀翔怒言。

  「我才沒有隨隨便便送人!」金皓薰一時衝動對紀翔拔高了聲,忽而察覺不對,心虛地假咳兩聲,「反正請你收下,對我而言,你比這塊玉珮重要。」

  這一次,紀翔貨真價實瞪大了眼。捧著玉珮,像傻子般站定原地,然後才不得不,不得不強迫自己從那句話中,回到現實。

  深濃的竊喜,和深濃的悲哀同時而生。

  「這種飾品,不都是用來傳給媳婦,還是兒子之類的嗎?」隱含希望的套問。

  「欸,你明知道我討不到老婆嘛。」裝傻回答。

  「呵。」輕笑,也許帶著一點苦笑吧。紀翔手掌密密包裹住白玉,「你這笨蛋,說話從不考慮後果,無藥可醫。」無藥可醫,老因皓薰的無心之語怦然心動的自己,豈非更無藥可醫?

  「皓薰,說實話吧。你今天太反常了,怎麼回事?」別說那通莫名其妙的來電,此刻把家傳玉珮當禮物送掉,一定發生過什麼。

  「你想太多了。」皓薰眸光一爍,卻苦著一張臉,硬要狡辯。

  「哼哼。」這麼爛演技,想騙誰?

  「真的沒事嘛。」總不能說錢鈞不是醉死,而是讓自己一拳揍暈,險些害到整個公司──紀翔要是知道,鐵定又要罵他衝動白痴,做事不經大腦……

  「──隨你。」無意願逼迫皓薰,紀翔選擇靜靜在他身邊。


  「想要什麼回禮?」笑靨,忽綻。

  「咦?」

  「我們的生日『同一天』,親愛的經紀人。」天才。

  「呀啊,對吼……」難怪他自己都覺得奇怪。「那……和馬秋慧合作情人對戒廣告?」

  臉黑了一半,「免談。」

  「朱莉的八卦綜藝節目?」

  「不可能。」

  「陳哥的反串醜化短劇?」

  「金皓薰!」

  「哈哈哈哈哈哈……」

-14

  將時間倒轉回稍早。

  這天中午過後,金皓薰心神一直不太安寧。尤其右眼閒來沒事猛跳兩下,他就知道今天鐵定不能順利。

  果然,沒一會兒接到永振節目製作部電話。明明上個月已敲定的通告,臨到錄影前才撤換主持人。不等工作人員解釋完全,金皓薰就明白這肯定是錢大製作玩的花樣。

  還算心平氣和地掛斷噩耗,當真連生氣都嫌累。

  在演藝圈,諸如此類的為難或意外總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後一次,會被錢鈞這麼「青睞」說也無奈,但既然遇著了,解決問題就是他的責任。

  託莉玲去機場之後,原就不算大的辦公室更顯空空蕩蕩,金皓薰坐在位置上,發呆半晌。

  原本說好自己去接機,依紀翔的脾氣,出境後看見不是他,八成會在心裡埋怨吧。說不定聽說自己去找錢鈞低聲下氣還會不爽,罵他大腦有問題等等──待會兒記得找根棉花棒帶著,省得耳朵癢起來可要人命。

  自抽屜翻出老爸送的白玉把玩,猶記得年邁的老爸在耳邊和藹叮嚀。

  從發現喜歡紀翔,到接受事實,這段衝突的時間意外短暫。畢竟對這種事並非全無認知,無論工作環境或者朋友之中,他接觸同性戀的比例總算是高。未曾排斥或探究,只是從來以為自己必定只喜歡女性,一旦發現動心的對象竟是個男人,那五味雜陳的程度也真……唉,不說也罷。

  對於感情,他向來抱持可有可無、隨遇而安的態度,淡泊了大半輩子,還以為這一生不會再有太大改變,什麼轟轟烈烈、深情炙熱的愛情與他無關。

  才明白,對一個人能有這樣的情感──鮮明,深刻,苦澀,卻也是直入心底的甘。像那杯藍色咖啡,剛開始又苦又燙,要經過耐心品嚐,細細回味之後,轉變成濃香侵佔味蕾,戒不了,忘不掉。

  拇指順著玉紋撫摸,皎白的玉上繫著鮮紅的結;紅色同心結有著與之同名的吉祥含意:「永結同心」。

  聽爸說,這家傳玉珮裡暗藏法力,能將自身情意傳遞給心上人,待日後把心上人迎進家門,玉珮自然也能再「傳」下去。

  這麼說來,他可愧對列祖列宗了。

  週末,是紀翔生日。

  就算要當傳家寶物,紀翔常配的那條十字項鍊更符合他的風格特色。這玉,最多擺在架上當裝飾而已。

  即便如此,那麼還打算將玉珮送他的自己,難道當真相信這白玉裡的「法力」?未免可笑。

  對著手裡的傳家之寶小做鬼臉,順手將它丟進口袋。算準時間不差,金皓薰拿起公事包前往永振赴約。

- -

  也算他早預料到這種狀況。

  空等兩個小時後,穿得像剛從海灘邊玩樂回來的錢鈞才姍姍來遲,嘻嘻笑笑得踏進自己辦公室。

  「小帥哥,抱歉抱歉。在上頭聊得太高興了,忘記你在下面等啊。」錢鈞隨意拿起一疊檔案搧風。

  「錢哥事情多,我等一下也不打緊。」金皓薰。

  「欸~~別這麼講,讓你等那麼久就是我不對。你還沒吃飯吧?走走走,我請你吃飯,客氣的不是朋友啊!」錢鈞一邊吆喝,果然不管金皓薰同不同意,勾肩搭背地往外走。

  直到吃飽喝足,屁股坐麻了三遍之後,貓逗耗子般的錢鈞才肯乖乖切入正題。

  「說老實話,這節目不是非用歐怡青不可,外頭等這位置的名主持少說也有三四個,你倒說我有什麼理由留她。」錢鈞一手勾著酒杯,拽著根煙斗還半賴在沙發上的模樣,只有吊兒郎當。

  儘管被刻意刁難,金皓薰耐住性子溝通:「名主持雖然給節目加分,但需給的酬勞鐵定也飆高;再說錢哥之前簽約,自是肯定我們怡青足以勝任。臨到錄影撤換主持人,不知情的還以為錢哥出了什麼疏失。這些事,你自然心裡有數。」

  「呵呵,小帥哥口才還算不錯,但主持人換不換看我高興,別人怎麼說於我何干?」錢鈞笑開了嘴,一杯美酒送往嘴邊。

  「我知道錢哥瀟灑,但也不是憨人,沒道理做這樣違約又陣前換將的事。如果是因為小弟什麼地方得罪,我先向你賠不是。」再繼續拐彎抹角只是浪費時間,金皓薰索性開門見山,「這事情錢哥若有什麼打算,不妨直說,你我也好商量。」

  錢鈞聽著吐一口煙,笑得開心:「夠爽快,但我那麼喜歡你,你又怎麼會得罪我呢?」

  「我們難得一起吃飯,你卻非談公事掃興。要不來我家坐會兒,多聊會兒,也許明天事情就解決了也不一定。」錢鈞說著挨近身體,伸手毫不顧忌地碰上金皓薰。

  他不著痕跡地避開,笑道:「錢哥,有些事還是點到為止得好,玩過頭可就不好玩了。」

  「你沒玩過怎麼知道不好玩?」訕笑縮回手,錢鈞:「我對你可是真中意,如果你身邊沒老擋著個紀翔,早不約你出來多喝幾攤了。」

  金皓薰聞言疑惑:「紀翔到永振不就是錄影,我不懂錢哥意思。」

  「你真不明白還是裝傻?」錢鈞冷哼。他被紀翔阻礙的可多了,連歐怡青也串通好一樣幫著,礙事二人組。「馬秋慧也說,紀翔對女人完全沒興趣,雖然我看不出他對男人有無意思,但他擋著我約你可是事實。」

  金皓薰皺眉暗忖,他從不知道有這種情況,但現下這也不是重點。才要開口,錢鈞已接上話。

  「反正你心裡有數,這節目我作主說了算。趁今天礙事鬼不在,你也不用幹麼,陪我一晚節目就送你,怎樣?」

  怎樣?倘若允許的話,他真想把這個浪費時間又找錯對象的錢鈞揍在地上滿地找牙。

  金皓薰強撐住笑容,「錢哥這樣不好吧,你也不是沒男友的人。」

  不刻意點破,彥大哥和錢鈞的事連在圈內也沒幾個人知道。但見錢鈞聽見「男友」二字忽地狠狠瞪他一眼。

  「誰管他男友女友?我要約人誰管得著?!」錢鈞怒道。

  金皓薰一愣,卻是錯愕不已。

  這、該不會,他被錢鈞當成和彥哥吵架的出氣筒?若是這樣他就夠無理取鬧了……

  「幹嘛?你本來就是我欣賞的型,我們一個晚上各取所需,對彼此都有好。」像是掩飾片刻前曝露的情緒,錢鈞挨到金皓薰身邊,更顯輕挑急躁。

  Shit!光這一晚被他毛手毛腳的次數,就是過去幾年的總和。金皓薰心想他的忍耐已到達極限,推開錢鈞幾乎黏到他身上的手,壓低聲警告:「錢哥,交情好開開玩笑就算了,我敬你是前輩,你可別逼我冒犯。」

  「既然是玩玩,那就放開點嘛。還是你比較喜歡紀翔那一型?」邊說手掌還摸向他腿根……

  ──碰!

  雖是一時衝動,但他只想給錢鈞輕微教訓。沒想到錢鈞這般弱不禁風,他的拳頭使的也還不錯。

  當那一頭再也笑不出、動不了的綠毛暈在桌上時,金皓薰才想到事態嚴重。

  他揍暈了永振節目製作的經理……

  別說怡青的主持,翱翔天際往後在永振也毋用再提,更別說傳出去對公司的損害程度難以估計。

  怎麼辦才好?木已成舟,現在該想辦法處理才對。把錢鈞叫醒?難保情勢不會更糟;把他丟著?好主意,不過公司馬上等著倒大霉。還是找人幫忙吧……

  兵荒馬亂找出許久不用的電話,好一會兒撥通:「喂?彥大哥,我是皓薰……」


  回過神的時候,跳動的手機螢幕上已顯示撥出電話:紀翔。

  第一時間按下中止,驚嚇地抹去一頭冷汗。

  金皓薰,你怎麼搞的?說好要當朋友,當工作夥伴,為甚麼無意識找他求救?

  不知不覺將他當成依靠了嗎?這對他們的關係……太危險。

  同時間,來電伴隨鈴聲響起,金皓薰心緒糾結看著上頭熟悉的名字。

  猶豫的拇指在通話鍵上徘徊。

  鈴聲聲嘶力竭,這電話如同與它連接的人名一樣,令人提不起,放不下。

  ──任之響到天荒地老吧。

  ──天荒地老,都這麼孤單地響嗎?

  嘆口氣,他接下通話。

  「紀翔。」
  「……沒什麼,你到家了嗎?」
  「那就好。早點休息,我掛斷了。」

  “等等,皓薰,你在哪裡?”

  「……」明明要結束對話,電話那端傳來的男聲,還是糾纏住他。

  “皓薰,我聽不見你。”

  悅耳的男聲擔憂緊迫,他卻寧願它如開始那般冷情淡漠。

  「……我在歐堡。」

- -

  等待的時間沒有預期中漫長,彥哥來到面前的時候,二話不說將倒在桌上的人攙起。

  「彥大哥,抱歉讓你跑這趟。」金皓薰心虛地幫忙攙扶錢鈞,對這兩人畢竟有些過意不去。

  「沒事。」劉宇彥沈默寡言,冷峻的表情下也看不出情緒。

  但他明白,若不重視錢鈞,彥大哥絕不會答應前來,更別說在這眾多演藝人員出沒的場合與錢鈞有所接觸。

  高二那年暑假彥大哥向他出櫃,小公園裡灰黯燈光照不清人面,他記得視如親哥的他這麼說:

  『我不可能讓爸媽知道。他們是多保守的人你認識,無論如何我不能讓他們失望。』

  『那何不用委婉的方法,試著讓他們接受?』當年的自己只是疑惑。

  彥大哥看著他清澈的眼,卻是苦笑:『不可能的。』沒有人比他更瞭解那對夫婦,正如沒有人比他更重視那對夫婦。

  陰影下吐菸的身影,低頭隱忍的情緒,如此悲哀而落寞……


  「彥大哥,你到現在還是不打算……」思及此,金皓薰起了個頭。

  未聽完整句話,劉宇彥注視地面,搖頭:「不用說了,有些事不是你願意就辦得到。我不可能為了自己放棄家人。」

  那麼放棄自己……

  金皓薰看著他肩上的錢鈞,升起一絲同情。

  「有件事我想最好還是跟你說明,錢鈞今天約我來,是因為……」語到此處,卻不知該怎麼接續才委婉。

  劉宇彥靜默半晌,沉聲:「……我知道。」

  「我會叫他別再為難你,謝謝你一直替我們保守秘密。」

  呃,可是他還沒說,錢鈞暈倒的原因……

  這時他們已攙扶錢鈞坐進汽車後座,一回頭,瞧見紀翔在他身旁等候。

  「給你惹麻煩了,皓薰。」彥大哥離去前,既嚴肅也熟稔的與他寒喧。

  「別客氣,你才是幫了我大忙。」皓薰回道。

  劉宇彥頷首,看了一眼紀翔,對金皓薰說:「有空一起吃飯。」而後離去。

  望著遠去的車影,金皓薰內心百感交集。

  對比彥大哥的情況,自己算不算幸運?

  喜歡的人雖不能告白,但能夠正大光明地陪伴身邊。

  轉過身,那個人,紀翔,就等在身後。

  ──他是幸運的,雖然不能牽手。

  由衷展出笑容。金皓薰好友式地拉著紀翔朝向反方,「我們走走。」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閒遊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