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爸、乾爸、乾媽,你們慢慢聊,我帶紀翔出去走走。」

  傍晚,金皓薰婉拒長者談天的邀約,使了使眼色讓讓紀翔跟著他往外走。

  「這兩天還適應嗎?」

  「為什麼急著把我拖出來?」兩人異口同聲。

  咧嘴一笑,金皓薰:「幾個老人家湊在一起也八卦得很,還是別聽的好。」尤其長輩們的壞習慣就是愛拿他們這些小輩調侃,連幾歲尿床這種當事人都忘記八百年的事情也能朗朗上口,他才不想冒險讓紀翔看笑話。

  「你呢?沒有冷氣、和一夥人吃大鍋飯,受得了嗎?」

  紀翔挑眉:「我沒那麼養尊處優。這裡的環境不錯,訓練外的時間很悠閒。」

  「哈哈……」金皓薰乾笑。

  「怎麼?」紀翔疑惑。

  「我剛來時三天兩頭想逃跑……」年少輕狂的事,不提也罷。

  見身邊藝人笑得張狂,金皓薰回瞪了一眼。

  「走,帶你去我母校逛逛。」拉著紀翔,金皓薰興高采烈地進屋,向乾媽借了機車安全帽。答應會在晚餐前回歸,兩個大男人就擠著一台小五十騎上街。

  春夏交際的黃昏,雲朵讓輕狂的風吹得破碎鱗比,橙黃橘紅如打翻染缸的色彩浸潤整片天幕,地平線上的夕陽亦顯格外碩大紅亮。

  「……糟了。」騎到半路,金皓薰忽叫不妙。

  「怎麼回事?」

  「忘紀替你做掩飾,你身上有沒有帽子還是墨鏡?」金皓薰想著。放學時間才剛過,學校附近一定還有一堆學生逗留,紀翔這麼大喇喇的過去,十之八九等著被小粉絲們包圍跑不掉。

  紀翔皺眉,「我怎麼會帶在身上?你現在說也太晚了吧。」

  靈機一動,金皓薰咧大了嘴笑說:「不然拿把土往臉上抹如何?電視上都這樣演的。」

  「……皓薰,你是想拿我尋開心嗎?」瞪著眼前的頭顱,紀翔不懷好意地翹起嘴角,陰陰說道。

  「當我沒說。」急閉上嘴,金皓薰暗咒後座人。真沒幽默感。

  總之到商店買頂鴨舌帽、淺色墨鏡,用髮帶將披肩褐髮束起;紀翔身上還穿著訓練時的運動裝束,看上去就像普通年輕人溜達進校園,與平時螢幕上的酷帥優雅形象相去甚遠。

  人是極依賴視覺的動物,只要免除第一印象的指認,就毋需擔心再多被聯想;當然以紀翔的外貌,一路上收到的驚艷眼光也只多到能將黑夜照亮。

  散步中,走廊上有三兩未離去的少女,活潑雀躍地向這裡望。

  十成十又是被紀翔迷惑的吧,看來還想上前搭訕。金皓薰竊笑著偷覷身旁。

  果然不一會兒,少女們大大方方前來。帶頭的少女仰高青春洋溢的臉孔,向他們招呼:「哈囉,這位帥哥。方不方便便請問你的名字和電話?」

  ──咦?

  ──這女孩在問誰?

  「我叫黃安琪,朋友們都叫我琪琪,不排斥的話,我們交個朋友吧。」少女青春洋溢的臉龐還在正前方閃耀,滴溜溜的大眼目不轉睛的往……好吧,確實是自己瞧。

  了不起,大學畢業後就沒被這麼搭訕過了,更別說被這麼小年紀的女孩們搭訕。

  「你不回答?」紀翔說道。他聞聲看去……好樣的,那是什麼詭異的嘲笑?!
  
  暗中估量,金皓薰決定小小惡作劇一場。每次都讓你取笑,說什麼也要嚇你一回瞧瞧!

  「抱歉,恐怕得讓妳失望了。」微笑,金皓薰對少女們露出他招牌的誠懇,不無可惜地指向與他並肩而行的紀翔:「我『男朋友』醋勁很大,我可不想惹毛他。」

  一言既出,不僅少女和同伴們訝異地倒抽口氣,紀翔亦驚愕地瞪大雙眼!一會兒過後,帶頭的少女觀察兩人的反應,毫不在意地大笑:「你真有創意。掰啦,兩位帥哥。」


  「哈哈哈……」待少女們不見,金皓薰也痛快地捧腹大笑。

  「你很得意,嗯?」回想剛才種種,紀翔臉色有些難看。

  「機會難得呀。站在你旁邊還有人找我搭訕耶,夠我得意十年了,哈哈哈……」而且紀翔的表情精彩得不得了。

  「你慢慢笑吧。」撂下話,紀翔甩頭就走!

  「紀翔!」金皓薰見狀,趕緊上前攔阻。

  「對不起,紀翔。我不該拿你開玩笑……」是不是他排斥被影射為男同志?金皓薰剛碰到紀翔的手,立即被用力甩脫。

  「你離我遠點!」不是因為玩笑,而是因為皓薰……

  明知說者無意,他還是毫不防備得被擊中。紀翔握拳。不知如何壓抑那一瞬,胸口又驚又喜,又如刀割的痛!

  金皓薰收回手:「抱歉,紀翔,我以為你不介意。」被揮開的手麻麻的,久了就習慣了吧。

  聽見背後的聲音,紀翔僵直身體。他介意的不是抱歉……

  略轉回頭,眼角餘光見著皓薰仍然不明所以的表情,忍不住憤恨起他的無知:「你沒那個心就別點那個火,否則惹出麻煩自己還不知道!」

  ──他就是說錯話吧,怎麼又搧風點火了?金皓薰盯著前頭大步離去的背影,想地委屈。每次話都說一半,有什麼心事什麼不快攤開來講不是很好嗎?用猜的好累呀……

  抱怨歸抱怨,眼看離開的人走得都快不見人影了,金皓薰嘆口氣,跑步跟上。


  晚餐時,兩人沒再多話。倒是長者們興致勃勃,兜了一圈將話題繞回金皓薰頭上。

  劉師父:「皓薰,你也老大不小了,早該結婚生子,讓你爸放心才對。」

  金勇:「就是,我每回叫他快去交個女朋友,總是推託半天,真拿他沒辦法……」

  劉師母一邊替他添菜,一邊說道:「皓薰哪,眼光不要太高,先找一個安定下來,感情可以慢慢培養。別學人家貪年輕愛玩,知不知道。」

  「知道、我知道……我有在找女朋友啊……」承受了三位長輩的關照,金皓薰只得乖乖吃飯,乖乖陪笑。覷向紀翔,仍是一臉冰岩般的冷峻。

  「……活到這年紀,除了求兒子女兒早日成家外,還有什麼煩心?……」耳際劉師父的聲音有些空靈。

  等紀翔吃罷,默默欠身離席,金皓薰碗筷一丟匆忙跟上。

  追逐到房間前,紀翔轉身檔在門口,沒好聲好氣:「親愛的經紀人,你沒別的事好忙了?」

  「我……」退卻一步,他只是不希望因為自己讓紀翔情緒低落。

  紀翔看著皓薰刺蝟般的藍髮,也不願繼續僵持。於是退讓:「我想自己處理些事情,你不用陪我。沒事就早點回去吧。」

  聽見話裡的語氣好轉,金皓薰不由喜悅,打起精神。

  「你……」紀翔欲言又止。

  「什麼事?」金皓薰問。

  「你晚上不用再特地跑來陪我。」

  「是嗎……」他垂下肩膀,紀翔果然還是在生氣吧。

  ──皓薰的表情看來,好失落。

  紀翔:「我不想你太累,多留點時間給自己休息,好嗎?」

  聽者笑逐顏開:「真稀奇,難得你會主動關心我。」

  紀翔扯高嘴角,習慣地譏諷:「這是關心嗎?我只是不想有個精神不濟的經紀人罷了,別自作多情。」

  「喂……」金皓薰一惱。這傢伙都幾歲的人了還那麼難親近?

  然而對著緊閉的門扉,他只有無可奈何聳聳肩,打道回府。


  而門的另一邊另一人背靠門扉,半晌。

  好長一聲輕嘆。

  寂靜夜中,胸口的心跳聲澎湃鼓動,順著血脈傳到耳鼓,震耳欲聾。他該拿這份感情如何才好?皓薰無知無覺對他全無戒心,該告訴他嗎?……不成!與其打破現狀,他寧願保持目前的友誼。

  走到桌前,幾經修改的紙本上有將成的詞曲。

  紀翔拿起筆,將最末行塗黑抹去,置換另一句傷心詞句。

- -

  修長的手指停憩在黑白鍵上沉思了一瞬,又如蜻蜓點水般接連飛跳。

  跳出輕快的旋律。

  輕快,卻傷感的旋律。男子調整節奏、樂器,一次又一次,直到每一節拍都與靈魂共鳴。

  ──心扉的信。

  用聲音寫信,每一次期待你的回應。

  眼睛追尋你的一舉一動,
  想告訴你,又怕你為難表情。

  進退不行。
  ……

  心扉的信寄不出去,一封封堆積心中。
  該不該讓你看清?
  ……

  我該保留這個秘密。

- -

  歌聲未歇,老漢自背後靠近青年。青年單手支撐下頜,全神專注在眼前螢幕。

  螢幕上,觸琴獨奏的紀翔深情款款,昏黃的光線投影他右半輪廓鮮明的五官,留左半幽谷般的陰影,深邃地引人遐思;悠悠獨奏,結束在燈光落寞,人影也默默。

  「皓薰。」金勇叫喚。

  「爸。」聞聲,金皓薰急忙結束MV,收起筆記型電腦。

  「我才不過離開一下,你又開始工作。」金勇指責地嘆氣,坐回兒子對面。

  金皓薰心虛:「只是看看藝人拍的MV,爸就別計較啦。」

  「我不是計較你工作,而是怕你把時間都花這上頭。」金勇道。這孩子,最讓人放心不下就是對自己沒個心眼,工作上就算小有成就,但感情上又不知要磨蹭到什麼時候。

  「……爸,你又想唸我沒交女朋友對吧?」拉開臉頰燦笑,看著對面的父親重重點頭撐是,金皓薰遲疑數秒。接著若無其事地提高語調:「爸你放心,我現在正和一個女孩子交往,感情也挺穩定,就別操心啦。」

  金勇喜道:「真的假的?你可別隨便找個女孩子矇我。」

  「我哪那麼大膽子?要矇也不能選在今天父親節嘛。」金皓薰瞇眼笑。

  「那就好。」金勇喝口茶,忽又想到什麼地對兒子慎重提醒:「你啊,既然交了女朋友就要細心照顧,別一天到晚忙,冷落了人家,知不知道?」

  「噢……」

  「皓薰,你聽見沒有?」金勇瞪著眼前恍惚的兒子,放大聲音。

  金皓薰一驚:「聽到!」

  「瞧你,聽個話都不專心。」金勇搖頭嘆息。說交女朋友,卻連手機螢幕放的也是和那俊得不像話的混血藝人合照。

  金皓薰哪敢辯駁?「別唸了,爸。要不這樣吧,下星期我帶女朋友來見你,省得你老懷疑我騙人。」

  「好好好!我就等這麼一天,你帶未來的兒媳婦來見我……」金勇聞言大樂笑得嘴都合不攏。

  「八字都還沒一撇,你太心急會嚇到人家啦。」金皓薰邊笑,收拾手邊雜物:「爸,我還有事先走。最近天氣多變化,你要多注意保重身體。晚上我燉湯給你送去?」

  「不用啦,我在那吃得挺好,你把自己照顧好我就放心了。」金勇高興地說。

  「……好,那我過兩天再來看你。」輕輕拍抱金勇,金皓薰拎起外套公事包離開公園,走回翱翔天際。


  自公事包夾層抽出張報告:金勇的定期健康診斷。金皓薰濃眉深鎖,左手托腮摀唇,緊盯上頭幾項標紅警示的數據。

  白天醫生的叮嚀言猶在耳:『金先生的健康狀況控制得很好,但之前發作造成心臟的傷害太大,加速了身體的損耗,加上年歲已高,恐怕情況不甚樂觀。』

  『醫院方面也不能給個肯定的時間,最好是家屬能隨時注意。老人家有什麼心願沒了,最好盡快了結。』

  沉沉、重重的嘆一口氣,他將報告收起。

  拿起手機,撥話。不一會兒,收話端爽朗的女聲傳來。

  "喂?金大哥,找我有事嗎?"

  「怡青,我有個不情之請,麻煩妳務必幫忙……」

- -

  週日晴朗的午後,金皓薰帶著歐怡青走進公園,心中忐忑不安。

  從他懂事開始,就和父親相依為命。爸是嚴父這點無庸置疑,比起SD受不了的嚴格,爸曾更加不通人情。自己少時也曾叛逆,和爸頂嘴、爭吵甚至離家,初中時更因此被送往乾爸家管教。

  他永遠忘不了國三那年,爸第一次病發。

  那天晚上他與爸吵得不可開交,正當他包袱一甩要離家之際,向來健朗的爸猛然面露痛苦,五指緊抓胸口,不一會兒在他眼前重重跌下--那瞬間,他彷彿眼見泰山崩毀,只能本能地跪在爸的身旁哭叫;救護車上他淚流滿面,手足無措得緊握那雙粗糙風霜的大手,第一次體認爸不是永不倒下的金剛。

  出院之後,爸聽從醫生告誡,著手息影;他則收斂脾性,成為眾人眼裡的模範生。接著高中、大學、兵役,然後研究所,爸予他自由發展,他也隨興隨意想學什麼就學,雖成不了氣候,爸也未曾強求。

  這些年來,爸的辛勞和衰老他看在眼裡,遺憾的是自己總不能叫爸放心。於是父親節那日當爸愁容一現,他面不改色撒下大謊,只為能換爸一日寬心。

  張望片刻,看見樹下老漢健朗的笑容,金皓薰微笑挽著歐怡青走近。

  金勇看見來者,有些詫異:「皓薰,這不是你旗下的藝人嗎?你怎麼……」

  「怡青就是我說的女朋友啦。她上個月才答應讓我追,所以現在才敢帶來見你。」金皓薰。

  「伯父您好。」歐怡青溫柔大方地向金勇微笑。

  「好好好……」眉開眼笑,金勇瞇眼觀察歐怡青上下,「歐小姐,不好意思還讓妳跑這一趟。我們皓薰處理別人的事還行,就是不會照顧自己,將來還要請妳多替他留意留意。」

  「伯父叫我怡青就好。一直都是我受皓薰哥照顧,他才沒您說得那樣。」歐怡青呵呵一笑。

  金勇:「哈哈,不錯,皓薰你找的好姑娘……」

  有了愉快的開場,怡青的健談與金勇相談甚歡,金皓薰甚至插不上兩句話,擺手笑笑,他退一步看著兩人談天,無比欣慰。

  一會兒,金勇笑著拍拍金皓薰:「皓薰啊,我有些話要私底下跟你說,你先送怡青回去再過來找我。」

  金皓薰:「爸,有什麼不能現在說?」語音未畢,只見金勇擺擺手,和藹地送開他們。

  心底一沉,金皓薰伴陪歐怡青走出公園。

  「金大哥,你想伯父他會不會看出什麼不對勁……?」歐怡青。

  他扯開一笑,「我想沒事。謝謝你了怡青,幫了我這天大的忙。」

  「別這麼客氣啦,金大哥。你平常替我們做的還嫌少嗎?」歐怡青笑回:「我自己走行了,你回去找伯父吧。」

  「嗯。」金皓薰點頭,和歐怡青揮手道別。


  回到樹下,金勇拍拍身旁的空位,要他一起坐下。

  「爸。」

  「你別說,我都知道。」仰頭看看茂密的樹叢與天空,金勇微微嘆道:「我知道你找歐小姐來,是為了哄我高興。難得女孩子不計名節,肯幫你這個忙,回頭要好好謝謝人家才行。」

  「……是,我明白。」果然還是瞞不了爸。

  「其實知道你有這個心,爸就很滿意了。不過,皓薰啊……」金勇語重心長。

  「你老實跟爸說,你是不是不喜歡女孩子?」

  金皓薰被這一問嚇得驚愕莫名。

  「爸,你在胡說些什麼?!」不是因為他沒交上女友就是喜歡男人吧?

  金勇見他驚惶,似也在意料之內,搖搖頭道:「我早該知道,你唷,你這小子……」這遲鈍,也不知遺傳到誰?

  「皓薰,你媽去的早,我一個粗人也不曉得怎麼教你。小時後只會逼你學東學西,後來狠心放手讓你闖,也看不出你對哪方面有興趣。當你說要回公司幫忙的時候,我還真猶豫了半天。演藝圈表面上光鮮,檯面下怎麼爾虞我詐的方法都有。你的個性溫厚,骨子卻倔強,我本來還怕你在這圈子裡得罪人要吃悶虧。SD跳槽之後,我本想讓公司倒閉,丟個老臉也就罷了,沒想到你不但把它撐起來,還經營出一番成績,皓薰,爸真的要謝謝你。」

  「別這麼說,爸……」

  緩口氣,金勇阻止金皓薰,「不過,這兩年來你為公司奔波勞碌,我就一直沒敢問一句:皓薰,這工作,你做得快樂嗎?」

  金皓薰皺眉:「我……」

  爸的問題,他並非從未想過。回想當初接手翱翔天際,幾乎只是拼著一口骨氣,不想讓賀總看不起!何況翱翔天際是爸的心血結晶,幫忙爸也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不知不覺過了兩年。這兩年忙歸忙,痛苦的事有,開心也不在少數,他以為日子就這樣過下去也沒什麼不好,但問他快樂與否……

  金勇見他沉默半天,不禁嘆息:「翱翔天際雖由我一手創立,但爸也不願讓它限制你的未來。你替我做的夠多了,趁還年輕,想做什麼就放手做吧,皓薰。」

  「爸。」見金勇失望,金皓薰握住父親的手,溫文而堅定:「我這不是安慰你,但我真心喜歡這份工作。」

  一時間難以條理分明,他慢慢整理思緒:「開始的時候當然很辛苦。要和那麼多人打關係,交際應酬,說錯一句話,走錯一步就全盤皆錯。藝人們的問題也層出不窮,又要顧慮公司發展,又要考慮他們的心情、喜好……累的時候,真會巴不得把一切燒掉,當作從沒發生過。」

  「但這工作讓我拓展大片人際關係,也更會控制情緒。每次藝人們做出新成績,上排行榜,或者只是單純的找我分享心情,我都貨真價實感到成就和高興……」他想,他是真的喜歡經紀人這個職業。

  「夠了,夠了。」點點頭,金勇欣慰地讓他停止。「爸只是要確定,你經營事業能為了自己,而不是為了我而已。」

  金皓薰只覺得好笑:「就算為了爸也沒甚麼不應該嘛……」

  金勇和藹又道:「但你還是有一點叫人不放心。你呀,從小有什麼不愉快的就全都拋到腦後,好聽點叫樂觀,說穿了就會逃避,爸就怕你這性子會耽誤自己。」

  「……爸,你又說到哪裡去了?」八成又扯回感情的事了,我的老天……

  金勇:「笨小子,喜歡一個人哪會都是開心的事?你一煩就找事讓自己忙,煩是不煩了,但根本問題還是存在。」

  「……」不太對勁。

  「爸不知道你中意的對象是誰,但那人若是女孩子,也不會到現在你自己還搞不清楚。」一手養大的孩子,哪條筋沒接上幸好他還有些頭路。

  「爸……」他哪有喜歡上誰呀?

  「我們家本來就沒親沒戚,我催你結婚不是想你替我傳宗接代,而是怕你這傻小子糊里糊塗一輩子光棍哪!這樣也好,只要能看到你身旁有人關心、有人照顧,我這輩子也了無遺憾了。」

  金皓薰皺眉:「怎麼又說這種話,爸你……」

  「我的身體我心裡有數。傻小子,你以為扣著健檢就天下太平啦?」金勇笑地寬慰,堵住他張口無言以對。

  拍拍獨生子臂膀,金勇自口袋中掏出一塊玉珮,交給他。

  「這是我們家家傳玉珮,我本想親自送給兒媳婦,可惜無緣。你就拿去送給喜歡的人吧。」

  「爸,我說我沒有喜歡的人,你別亂猜啦……」他忍不住放大音量,冷不防被金勇穩穩戳住心口。

  「問問你這裡,皓薰。」金勇不多話,食中指併攏抵住他左胸,像一把劍。

  --斬斷他的辯駁。

  一劍,在他的心口刺穿一個窟窿,窟窿裡有一團朦朧的濃霧悄然溢洩……

  霧氣慢慢散開,散成一片。正當他以為濃霧將要消散時,「它」卻開始在他眼前旋轉、凝聚──先是靠攏,而後旋出手、腳、軀幹,漸漸轉成模糊的人體。

  「想想你腦袋裡都掛心什麼,除了工作之外,鐵定還有更重要的東西!」

  模糊的人體漸漸明顯,由腳底往上,逐漸清晰。當那片濃霧凝聚到胸口,已有個驕傲的雛型。

  「爸!」

  金皓薰猛然一喝,人形霎時消散!

  回過神,看見眼前爸也被他突來的叱喝聲嚇住,急忙穩定呼吸,流滿冷汗的手緊握玉珮。

  沉聲:「我會考慮你說的話,你就別再擔心我了。」

  金勇只是看了他一眼,既無奈,又寬慰。

-10

  日子一天天過去,除了自己沒人記得那個午後。爸送的玉珮他好生收起,鎖在抽屜深處。

  這些日子來他忙著經營事業,無暇考慮自己的事情。但總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心頭那道陰影糾纏絞動,纏著自己,像是提醒。

  「莉玲,請告訴我今天的行程?」抹抹臉,昨天不小心又賴在辦公室過夜,睡得腰酸背痛。

  「藝人休息室十點交屋。創意廣告、追夢廣告和全球製片換了新通告。路風影友會的場地尚未確定,還有阿威唱片宣傳的行程,小熊請經理儘快與他聯絡。」莉玲搖搖心愛的羽毛筆桿報告,再送上當週排行榜、銷售報表。

  「知道了。」金皓薰接過資料,快速瀏覽。

  全球換新通告了,那下午探路風和紀翔的班,剛好和王導聊聊。

  中午用過便當,稍事休息就出門。
  
  剛在全球停好車,就見路敏和路風在門口拉拉扯扯。他走上前。

  金皓薰:「早啊。路風、敏敏。」

  路敏:「皓薰哥?你來的正好,快幫我拉我哥出來跳舞。」

  路風一臉為難:「敏敏,別鬧了。是我要拍戲又不是妳要拍。」

  金皓薰丈二摸不著金剛,不禁問:「你們兩個這是在演哪齣?」

  「哼,哥真是笨蛋!」路敏再有力怎麼拉得動虎背熊腰的路風?只得氣呼呼地直跺腳。

  而路風縱容著小妹發洩,抱歉地對自己陪笑:「真抱歉,皓薰哥。今天要拍一場雨天的戲,可是天氣晴空萬里連片雲都沒有,敏敏就異想天開地要拉我跳祈雨舞,怎麼可能……」

  「祈雨舞?聽起來真有趣。」他話才出口,立刻大感不妙。果然路敏精光一閃,如獲寶藏般秀長而勁道十足的手指轉而揪住他。

  「你也相信祈雨舞對吧?那快跟我來,這舞就要兩個人跳哥卻不配合,走走走……」路敏興高采烈道。

  「等一下,敏敏……」金皓薰可沒路風不動如山的體魄,腳步一虛就讓路敏倒拉出廣場。四周眾目睽睽,一個個擦亮了眼,等著好戲上檔。

  路風大喝:「敏敏!不可以對皓薰哥沒禮貌!」

  金皓薰:「喂喂!我不會跳舞啊──」

  路敏:「很簡單啦,皓薰哥照我動作做就好,要開始了喔!」

  眼看路敏興高采烈的起舞,金皓薰既是無奈又好笑,又捨不得拒絕。沒有辦法,乾脆丟了面子跟著手舞足蹈。

  路風急著說:「皓薰哥,你不用……」他搖搖頭,表示沒關係。反正自己專長就是要哄人,也不差這一個。

  「唉呀,皓薰哥你舉錯手了,是左手、左手!」

  「……這樣?」

  「哎唷,換腳了啦,皓薰哥你真沒跳舞天份!」

  「哈哈……」跳著跳著,他也起了童心,在濕潤空氣中開懷而笑。咦?濕潤?

  「哇~下雨了下雨了!皓薰哥你真行!」身著邊疆服飾的路敏淋著細雨,樂得在雨中翩翩飛旋,忽而彩蝶般撲進路風懷裡,「哥你看到了,我就說祈雨舞有用吧!」

  他看著兩兄妹笑得高興,抹抹滴到眼旁的雨滴,一轉頭看見窗內,紀翔似笑非笑盯著自己。也許玩心未滅,金皓薰一陣心喜,開心得舉高手猛力和他招呼,道別路氏兄妹,大步大步走進紀翔所屬的棚內。

  不在乎其他人的眼光,他走到紀翔身邊,欣然接受一旁小妹竊笑遞來的毛巾。

  「……跳得像個白痴一樣。」紀翔語氣冷淡,面無表情。

  「哈,搏君一笑也不錯啦。」擦擦濕透的髮。紀翔說話雖毒,他還分得出其中並無惡意。這時候要是來杯熱茶就好了。

  才想著,眼前冷漠的人竟然將手裡的熱咖啡送上,他只得傻傻地接下。

  「呃……謝謝。」

  喝完咖啡,金皓薰立刻沉聲迫問:「你的傷復原的如何?」

  半個月前紀翔拍片受傷,之後不管他怎麼追問,他除了冷言冷語,硬是不肯將自己的傷勢告訴他。直到上星期探班時撞見紀翔舊傷復發,明明痛的要命卻又逞強不說,火得他當下威脅紀翔若不讓他檢查傷勢就立刻去找導演算帳!

  紀翔曾說,過去的時間都是他一個人獨自生活,不懂得如何接受別人的善意與適當回應。也只有在這種時候,他更看清紀翔在優秀外表與早熟思想下,難以視人的寂寞。心中暗允,只要他金皓薰能力所及,一定讓紀翔學會關心人、也被關心的能力。

  「我的傷很好,你要檢查嗎?」見金皓薰稱是,紀翔竟也乖乖掀起衣角,露出結痂的傷口。

  「這還差不多。」他點點頭。

  「你真不是普通的囉唆。」紀翔表情無奈,卻帶笑。

  「那也得看對象決定。」其他人才不會像紀先生你這樣難搞又逞強,金皓薰道:「對了,你七點前能收工嗎?休息室交屋了,我下廚請你們吃一頓。」

  紀翔貌似驚訝,露出戲謔的表情:「你會下廚?」

  「家常菜而已,如果不想吃也可以啦。」自動忽略紀翔諷人的話語。很久沒辦整桌飯菜,平常自己一個人隨便煮隨便吃,今兒個不過找個機會複習廚藝。

  「謝謝你的邀請,這是我的榮幸。」紀翔回答,漾出滿眼迷人的笑意。

  笑進金皓薰眼底。不期然心臟漏跳一拍。

  連忙看往別處掩飾自己的不自然:「說好就行了,別那麼正式。」他只是小老百姓,不需用到豪門那套貴族禮儀。

  「你不舒服嗎?」看出他的異狀,紀翔伸手探向他的額頭,指尖剛觸及肌膚,金皓薰卻嚇得倒退一步。

  「沒有、沒有,我很好沒事!」看紀翔黑了一半的臉,忙解釋:「只是想到公司裡有事情還沒處理,一時失神而已被你嚇到,真的。」

  「那就這樣,我先回公司。晚上見。」看紀翔沒再追問,金皓薰胡亂道別。背過身摀住造反的心跳,離去的腳步倉皇匆忙。媽呀,自己是吃錯什麼藥?

- -

  這天夜裡,翱翔天際難得熱鬧滾滾,一群人聚集在剛完工的休息室客廳,圍著長桌和上頭色香味俱全的大餐大快朵頤。

  「哇!金大哥,你的手藝不輸外面飯館呢,怎麼現在才露這一手?」怡青說。

  「對啊,皓薰,看不出來你這麼會做菜,比若綺做的好吃太多了。」阿威一邊吃得兩頰飽滿一邊感動,昨天才喝過若綺煲的湯,今天能吃到這樣美食當真只有幸福能形容。

  金皓薰不禁好笑:「別太誇張了。我看你們是外食吃太多,難得吃到家常菜。」

  「經理這麼說有失公道,我可是為了你的晚餐特地留下的唷。」莉玲露出甜笑,一筷子神準迅速地在碗中夾滿佳餚。

  「早知道你這麼會煮,我和哥以後到你家吃晚餐就好了嘛。」不請自來的路敏吞下滿口嫩肉,笑嘻嘻地說,「又美味又實惠,多好。」

  「敏敏!」路風低聲叱喝,微紅的臉卻洩漏相同的心聲。

  「那有什麼問題,以後我在這邊開伙,大家都可以來吃啊。」金皓薰大方承諾。本來自己就不愛吃外食,之前是因一個人份量難拿捏,又常在公司加班到三更半夜,以後就能借用休息室下廚了。

  客廳眾人立刻為此德政響起一片歡呼,金皓薰樂的開懷。站起身到小廚房打算切點水果,拿些飲料給前頭還在狂歡的大夥兒,才看見紀翔一個人待在裡頭。

  金皓薰笑:「怎樣,口味還行嗎?」

  不問怎麼不到客廳同歡,這人的孤僻一時半刻也難改了吧,肯參加聚會就表示他已認同翱翔天際,認同自己。

  紀翔原本看著窗外,聞言轉向他,似乎心情頗佳。喝光手裡最後一口啤酒,盛載星光的眼眸對上他的,濕潤的唇線彎彎揚起,在原就深刻精緻的臉上勾勒出弧度,性感誘人。

  「豐盛美味。」

  (砰通!)

  「……咳,謝謝。」不對勁,怎麼才幾個字,他的心臟又搗亂?金皓薰轉身從冰箱拿出水果,洗淨削皮。

  ──都不講話好像有點怪,「紀翔,我很好奇,你理想中的伴侶需要什麼樣的條件?」話剛出口,金皓薰巴不得封上自己嘴巴。

  倒是紀翔眼中出現興味,「你想知道?」

  居然沒罵他欸,金皓薰暗吐舌頭,接口道:「只是好奇而已……」突然也分不清,自己是不是真想聽見答案。

  原以為紀翔又拒絕理會,沒想到他不但回答,還將自己手上削好皮的水果接過,分塊切片。

  「也許就像你一樣……願意陪伴在我身邊,有一顆溫暖的心,願意仔細地傾聽我的聲音。」紀翔沈厚的嗓音此刻聽來恍如魔咒,魅惑而磁性。

  「我?」金皓薰一愣。

  「有什麼不對嗎?」俐落地將水果裝盤,紀翔洗手,自己挑了一塊水嫩的香瓜入口。

  「別開玩笑了……」聽到這句話而心跳不已的自己,一定是瘋了……

- -

  那一整夜,金皓薰輾轉難眠。明明沒喝兩口酒,心臟卻似煞車失靈一樣亂衝亂撞。不敢閉上眼,就怕再度看見那個令他得了失心瘋的醉人笑靨。

  胸口那股濃霧囂張地嘲笑他自不量力,不斷迴旋、亂舞,就等待最後一瞬鬆懈,立刻拼湊出最後的面容。

  不願正視的結果,它還是硬生生跑到自己面前。

  ──該死,不可能吧?!

  自床上跳起,他飛步跑進廁所大開冷水洗臉。

  是曾聽過經紀人喜歡上自家藝人,但,他喜歡上的,是自家「男」藝人?!開什麼玩笑?!

  短暫的冷水撲面似乎降不了溫度,金皓薰將頭整個埋進水中──

  會不會是錯覺?是不是自己從小沒有弟弟,對他太好,太過親近而已……

  --別傻了,金皓薰!哪有人看兄弟會看到心跳加速,還外帶遐想?你看阿威會,看路風會嗎?看立翔會不會?連最親近的莉玲也只當是妹子,從未有過綺想,別自欺欺人啦!

  心裡的聲音反駁自己。

  那怎麼會到今日才發現?他進公司又不是一天兩天……

  --是今天發現還是你太遲鈍?看看你的身邊,你的行程,從來沒發現對他的關心多餘其他人?!你喔還真是笨的連木頭都不如!

  ……但我交過女朋友。

  --那又如何?

  我不喜歡男人。

  --請解釋在廚房想吻他的衝動?

  Shit!

  金皓薰將頭自水中拔起,滴著滿地水珠不管衝倒回床舖裡。

  見鬼的荒謬!

  從沒想過這種事情會發生在自己身上。活到二十八歲,叫他怎麼承認對一個大男人砰然心動?

  而且還是得時常見面的旗下藝人啊~~

  ……忘了吧忘了吧,當作什麼事都沒有。紀翔一樣是紀翔,他一樣是他。他們一樣是經紀人與藝人的關係,過段時間他會喜歡上另一個女子,或者發現現在的一切都是錯覺!

  只是……曾遮蔽到底的心被刺開了洞,再怎麼自欺也挽救不回,緊閉上眼,看見那團濃霧張狂得耀武揚威。

  --不能接受的,是喜歡上他,還是喜歡上相同的身體?

  有什麼差別?無論答案如何,那都不是容許他興高采烈站在陽光下,赤裸裸掏心剖肺、讚唱情歌的對象。所以那又怎樣,承認喜歡又能怎樣?喜歡一個人,又不是可恥的事。

  ──但對象錯誤,卻可悲至極……

  該怎麼辦才好?

  他不能喜歡上紀翔啊!

  說來多可笑。前幾天才自以為豁達地鼓勵怡青追求愛情,原來自己遇上同樣的問題更加畏葸不前,雖說這也不該相提並論……

  論公,他不能失去這名藝人;論私,他更不想失去這個好友。雖捉摸不準那人怎麼看待自己,但任何冒險的事說什麼都不能做!暫時的解決方法,就是把這份感情埋藏。

  不管怎樣,經紀人的工作還是要做。最多自己小心點,別露出餡。然後慢慢、慢慢把它看淡、放下。

  從前只知笑話別人執著,原來事情真要到頭,才懂得箇中難受。

  現在的他不敢跨出這一步,也不能跨。

  往好處想,能當好友也還不錯囉……

- -

  關上窗,窗外天際劃過一道道火花。

  時近中秋,一些好玩的人家開始燃放煙火,彩繪黑沉沉的天空以七彩斑斕的霓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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