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慘白的朝陽升起,淡淡然帶走兩朵凋零的生命。

  一朵如花絕艷的俠女,丁裳衣。

  一朵廉潔厚實的神捕,李玄衣。

  當唐肯放下丁棠衣的屍體,傷心而下時,他看見一個自責的背影,垂萎的彷彿第三朵漸漸枯謝的生命。

  唐肯認得這個背影。

  若不是這道背影,也不會有他們熬過這艱苦磨難。這一路太苦,到如今似苦盡甘來,卻還是換來這可悲的結局。

  「冷四爺,李捕王他……」唐肯腳步顛仆地靠近冷血,卻遠遠感受到冷血一股將白晝凍成黑夜,寒人心骨的孤絕。

  他懷裡的李玄衣已漸冰冷,卻仍流出泊泊的熱血。血染紅了冷血的衣襟,仍在周圍鋪成了一片紅地。

  冷血就跪在熱血之中動也不動,彷若一頭負傷失去方向的豹子低伏在原野中,冷傲而脆弱。

  唐肯眼眶一熱,急急繞過冷血,跪在李玄衣的屍首面前,重重的磕了好幾個響頭。

  直到高風亮等人聞聲而至,看見這一片死傷。高風亮一邊低呼晦氣,一邊見著冷血的神情,也只好摸摸鼻子招呼眾人趕緊收拾殘局。

  「冷捕頭,那李捕王的遺體……」高風亮小心地問,他雖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情,但總猜得出和冷血脫不了干係,鏢局的冤情才剛平反,諸葛神侯的勢力亦大,他也不想節外生枝。

  冷血只冰凍三尺,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回答:「我會親自護送回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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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大名捕,自有一套只他們明白,別人就算睜大眼瞧著,也不明所以的聯絡網。

  追命收到消息時,正易容在京城郊外探查。大夥兒只見那連日來倒在暗巷動也不動,也不知是死是活的醉漢長身一起,落拓的面容刻滿滄桑及憂心,再一眨眼,卻連影子也追不見。

  他一路追著冷血的腳步到了李玄衣的墓前。遠遠地看見一個青年,如世上最孤冷的一把斷劍,硬著堅忍的身軀、卻負傷脆弱的刺在昏黃暗紫的天地間。

  追命猛然停步。他想上前,卻不知該如何安慰,連抓在手上的酒葫蘆都凝住,不知如何飲。

  「你不過去?」一道令人心暖、彷彿能肩起一切不平的黑影走到他身邊。

  追命搖搖頭,才喝了口酒:「這種時候,你的大手比我的酒葫蘆有力許多。」

  鐵手看著前方斷劍似的青年,沉穩道:「四師弟託我追捕王命君一行人,這幾日,你還得多看著他。冷血一向聽你的話。」

  追命:「我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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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追命佇立在遠處,淹沒在昏暮深黛色的草原裡。鐵手寬闊的背影走向冷血蕭索孤立的身影,草叢裡的漢子苦澀一笑,摸摸葫蘆,黯然離去。

  他想安慰冷血,卻知道這時節,什麼話都安慰不了,什麼話都不能安慰。

  何況他是冷血,外表冷峻,心卻耿直易脆的冷血。


  冷血進屋時,原未察覺到異樣。

  若非那聲輕如柳絮的嘆息,和偶然點上鼻尖的酒氣。

  冷血原未察覺到異樣。

  憑那一點酒氣,暖化了冷血四周氣氛。

  屋樑上的人影本就以追蹤輕身術高明,若他願意,就是貼身粘著你後背走個十里八里,也只像一瓣沾在衣領上的花,渾然未覺。

  但這會兒不知有意無意,飲酒的嘴裡吐出一口,輕輕輕輕的嘆息。

  冷血定眼看向屋樑上的黑影,喚:「三師兄。」

  黑影吐了口氣,一團圓黑的影子挾著氣勁,驚落。冷血張手接過,一罈酒。

  而後是比東風還輕的影子翻身滑下。冷血方接著酒,影子已站定在他前頭。
  

  冷血斂下俊秀的眉目。他知道追命與二師兄一樣,來安慰自己。

  他也想說些振作的話讓師兄們放心,無奈鯁在心口的沉痛壓得他開不了口。


  彷彿還停留在那片雪地,看見老者瞠目欲說。但刺破的胸口是那麼痛,未出口的話是那麼急,急成滾熱的血自那傷口湧濺。

  冷血從未如此痛恨過自己的衝動。他的劍以狠、快、絕而著稱。曾經不明白為何鐵手和追命出手都百般顧忌?為善就幫,是惡就斬,是他行俠仗義的執念。他不知道……他不知道有一天這股狠勁竟會讓他犯下大錯。

  他錯殺了他……他錯殺了李玄衣。那本是他景仰、共處後更敬佩的前輩捕王,而今卻枉死、在他劍下。

  冷血低首,渾身繃緊的身軀已有一些、克制不住的顫動。

  追命一手搭上冷血肩膀。他的手不像鐵手:溫暖、強大而有力,但遞出的關心,絕不少於二師兄。追命看著冷血,了然世情的滄桑帶著憂傷、心痛:

  「是你的關,你要自己走過。」追命抱住冷血,低沉而銳利的說。

  「想哭就哭,別壓抑。」

  冷血略掙扎著抵抗,追命按穩他,沉聲說:「李玄衣是個好捕快,他至死也沒枉殺一人。」


  「他不是要殺你。」


  他不是要殺我!

  冷血使盡全力才忍住的顫意和粗亂呼吸,剎那間崩潰絕堤,雙拳發白的緊握,指縫流出鮮血。

  他不是要殺我。

  「我也……不想……殺他的、」

  冷血抽氣,一斷一句的說。數日來的景象和李玄衣一同辦案的經過李玄衣的正直勤廉他的溫和他的話語他的教誨如發狂的跑馬般在他眼前飛掠。

  「我不想……」

  李玄衣長嘯沖天,勢不可擋,冷血沒料李玄衣竟施用這種必殺打法,心中閃電般掠過他一貫的狠念:你殺了我,我也殺你,絕不讓你殺死唐肯!

  「我不想殺他啊!三師兄……」終於,冷血反手抱住追命,撕聲顫抖,彷彿從未發洩過的放聲。

  「為什麼我要出劍?為什麼我沒瞧見關小趣?為什麼我殺了他?為什麼?」

  「我不要他死、」

  「是我殺了他……」

  直到此刻,冷血才放聲發洩,連日積壓的自責與不斷壓迫的傷痛。追命半閉飽歷風霜的眼,一手輕拍冷血的背。

  「他不怪你……」

  「他盡了他的職責……」

  「他不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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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傲岸的青年走出廳門,走向涼亭內怡然品酒的中年漢子。

  青年直挺挺地站著。只要能站他絕不坐下,他認為坐下會鬆懈精神,遲鈍他的反應,所以他站,他當然是冷血。

  冷血:「謝謝你,三師兄。」

  追命諧趣一笑:「我們是兄弟,謝什麼。」接著注一杯酒,推往青年面前。

  追命問:「世叔怎麼說?」

  冷血搖頭:「世叔沒說話。」追命眉一挑,冷血又接:「但我說了。」

  追命:「你說什麼?」

  「懲兇扶弱。」冷血一笑,如連晦數月的冬天乍現一輪朝陽,暖暖的笑意融了春冰,融了積埋心房的凍雪。

  「我幹不成捕王。我沒那份功力,也沒那份穩重,但既是我殺了他……」冷血垂目,抽出銀冷的鐵劍映出俊直的面容。

  冷血:「李前輩的命寄在我劍上,我就連他的份一起幹下去。當一天捕快抓一天賊,不當捕快我也要用劍,斬斷那些害人傷天的惡賊!」

  「說的好!」追命聽得豪性大發,舉杯邀冷血,「幹一天捕快抓一天賊,總有一日抓下那些敗壞朝綱、屠民傷生的惡賊,還萬民一個太平盛世!」

  追命調侃一笑:「到時候,咱兄弟可要一起改行。我呢,就開間酒樓﹔你呢就和小紅姑娘……」

  這時樓塔上還堆積著昨日風雪的痕跡,冬陽普照,枯褐的枝葉未落盡,留一葉的入冬的綠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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