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師兄。」

  一聲呼喚,亭裡的無情聞聲回頭。一個落拓的中年漢子,滿身風霜,傷痕累累地
走近自己。

  漢子邊走,手裡還拿著個酒葫蘆。葫蘆裡不斷倒出沁香的酒泉,一滴不漏的全入
了漢子的口,卻不是追命是誰?細一看,追命右手執葫蘆,左手不自然的垂落,步履
顛仆,足下踏過的卻是一步步帶血的足印。  

  無情皺起秀氣的眉頭,低聲吩咐身邊的小僮,小僮領命,立即飛身離去。追命撐
著傷勢走上涼亭,身子一晃,差點就要跌倒地上﹔無情素指微動,一片飛蝗石輕彈追
命腿上穴道﹔追命一震一歪,正巧跌坐石椅上。

  追命一坐,才終於鬆開緊咬著的一口氣,癱倒在石桌上。

  這一癱,一道怵目驚心的刀口,由背心直劃下右腰,攤呈在無情面前──傷口的
肉已腐黑,泊泊流出的熱血卻鮮紅。

  這時小僮已帶著藥箱回到涼亭。無情接過藥箱,一邊熟練的點火燒刀,一邊與追
命說話,提振他的意識。

  「刀上有毒?」

  追命辛苦的點點頭,又道:「毒已逼出。可是『下三濫』的麻藥……」

  麻藥逼不出,只能靠深厚的內力壓制著﹔追命中毒在先,已傷元氣,又著『下三
濫』何家的暗算,就算勉力了結了主犯,所受的傷也夠他受的了。憑著攢下的一口氣
,好不容易才讓他支撐回神侯府。


  精神一鬆,壓抑在體內的麻藥藥效也立時爆開,追命瞬間動彈不得,卻還是強忍
著打趣的說:「這可剛好,讓你割肉削骨也不會痛了……」

  無情冷著一張臉,不發一語,靠近追命。

  素白的手按在皮開肉綻的傷口旁,燒炙的小刀就要割下之際,無情淡如清風,也
不知算不算提醒地說:「忍著。」


- - -

  
  或許是麻藥發作,或是醉倒了,無情縫下最後一針,打結收線時,才發現追命已
睡的不省人事。

  素巾擦淨染血的手,雪白的衣衫上也沾滿血跡斑駁,無情手一按,飛坐到石桌上
。回頭吩咐四小僮:「送三師叔回房休息。」

  「是。」四劍僮領命,七手八腳的將追命抬上木輪椅,推遠離去。

  無情看著離去的背影,看著自己染血的白衣,低頭想著……


  因為行動不便,世叔多讓他留守京城,雖時也出外任務,但比起其他師兄弟,無
情總自覺輕鬆太多。每回師弟們負傷而回,他總巴不得他們身上的傷是他的,然而體
弱如他,卻只能讓人扶在椅上,枯守廟堂。

  無情一笑。雖是大師兄,其實他也只比冷血略長兩歲,而三位師弟的成就,又不
知比自己高上多少。鐵手內力無濤,一雙鐵手行俠仗義,為人又正直敦厚,在四人當
中人緣最好﹔追命年紀最長,江湖歷練豐富,一身腿法和追蹤術,許多難纏的犯人全
靠他一腳追回﹔冷血面冷心熱,手裡快劍斬惡人快,助善人更快,若誰說他冷血,那
實在是不認識這位冷捕頭。

  算一算,自己除了多唸點書,動動腦筋發發暗器之外,倒是一無可取了。


  『快別這麼說。』

  無情想起一次閒暇,四人聚在涼亭中把酒談天,三位師弟聽到自己的話,急忙反
應。

  追命:『若不是大師兄坐鎮京師,我們三人又怎能肆無忌憚的在外頭辦案?更別
說在朝裡行事處處受奸相陷害阻攔,若不是大師兄運籌帷幄,我們還真鬥他不過。』

  追命仰頭喝一口酒,又笑:『況且京裡不比外頭自由熱鬧,我巴不得出去追追老
鼠、踢踢腿。讓大師兄留在京裡,還怕虧欠你咧。』

  一旁的鐵手也笑著點頭:『三師弟的腿、四師弟的劍、和我的手,我們三人都是
靠武力走江湖的,比不上大師兄動腦。我們就是太笨,才只能在外頭闖蕩跑跳,對吧
?老四。』鐵手看向冷血。

  冷血正專心擦他的劍,突然聽到鐵手的話,沉默靜止了三秒,才沒頭沒腦的迸出
一句:

  『大師兄的暗器,我比不上。』
 
  『牛頭不對馬嘴。』鐵手追命同時笑著將手上的酒杯砸向冷血,冷血揮劍一格,
末了還心疼的看著好不容易擦乾淨的愛劍又沾上酒液……


  無情想起往事,忍不住噗嗤一笑。

  這時天際未黑,暗藍的天空升上一彎月華,不一會兒就會綻出皎白瑩亮的光華。

  轉角處四劍僮正蹦蹦跳跳的將木輪椅推回,無情坐上木輪椅,讓四劍僮推遠。


- - -


  換回一身雪衣白衫,一陣風自窗外灌入,亂了他正梳順的髮。

  正待前去關窗,望向窗外已然升起的瑩白彎月……

 
  那夜裡,彷彿還有個醉漢,仰躺在高樓屋頂上,任月光遍灑……


- - -


  「上頭風大,容易著涼啊。」

  清秀的身影在月光下一翻,雪似的長袖在月光照扥下,像一隻翩翩蝴蝶,停落
在屋頂上。

  「我看你也沒穿多少。」白淨的人影說著,為自己打理個舒適的位置坐下。

  原本就在屋頂上的追命笑著,也不回嘴。只用腳一踢,一只小巧玲瓏的葫蘆,
跌到另一人腿上。

  無情摘開葫蘆嘴,小啜一口。


  「你在想誰啊?」那纖白的人影,突如其來的問。

  「啊?」醉漢一楞。

  「你想著一個人。不是小透姑娘,也不是動人姑娘……你想她們的時候,神情
裡帶著苦澀,又帶點甜,好像咬著一顆沒去心的蓮子。也不像是離離姑娘。」

  無情頓了一下,又說:「你思慕這個人時,就像盼著一輪遙不可及的月亮。你
摘不下月亮,月娘亦不會主動到你身邊來,甚至,月娘也不知有人如此思慕著她。」

  「我只是好奇,是誰讓你如此魂牽夢縈。」

  「師兄,敢情你是暗戀我?」追命咋舌,他竟不知自己在不知不覺中洩漏這麼
多情緒,該不會……

  無情只一瞪:「你少貧嘴。」

  「哈哈哈……」追命大笑,背躺在磚瓦上,望著月明星稀,忽然醉著。


  「月華……嘻嘻。」

  「嗯?」

  「沒什麼,覺得你譬喻的真好。」

  「哦,那真的有這麼位姑娘囉?」

  「是。不過說他是姑娘,他會不高興的。」追命神秘了笑了下。

  「有趣。」無情聳聳肩,喝口酒,「你卻不告訴我,這佳人是誰嗎?」

  追命搖搖頭,忍不住又笑。不說姑娘,就改口佳人嗎?佳人佳人……倒也貼合
的緊,呵呵……

  「這麼神秘。」無情瞄了追命一眼。

  「嫁作人婦了嗎?」隨意猜著。

  追命搖頭,笑:「再猜。」

  「給點提示吧。」無情道。

  「近在眼前,遠在天邊。」

  近在眼前,遠在天邊……無情腦子轉了轉,卻找不出一號人物。

  「你戀慕佳人很久了?」

  追命點頭,「一見驚艷,二見傾心……不過我第一次見他時,他還是個俏秀的
孩子而已。」

  「……在京城嗎?」無情低頭思索。

  對他而言,重要的不是佳人是誰,而是享受分析推理問題的過程。

  「在。」追命也大方,提供資料讓無情思考。

  「他愛穿白衣,一身白衣在他身上特別素雅高潔﹔他冷然淡默,但笑容極美……
如雲散月現﹔他有些不方便,不過他的努力與才情更超越他的缺陷……」追命邊說,
笑的可甜,像沉在一罈蜜釀的酒中,極香、極醉……

  「這麼個好姑娘,你沒追求過嗎?」

  「我告白了。」追命說,仰頭乾淨一罈苦酒。

  「鼓起好大勇氣告白哩!不過人家聽不出來而已。」復而大笑,笑裡藏著些釋然
藏著些辛酸,還藏著一種無情一時無法了解的情緒……


- - - -


  無情盯著窗外皎潔的月光,突然想起了什麼,急急轉動木輪椅,出了小樓。


  來到房門口,無情禮貌性的扣門。一會兒,想起屋內的人該還在昏迷中。輕聲開
了門。

  床上的人因著傷,不得不臥躺著。睡著的面容朝內,散亂的髮披散在寬闊的肩上
,原該蓋在背上的被子早也被踢到腰下,露出纏著層層滲血的白紗。


  「我有問題要問你。」無情先出聲,才推著木輪椅到床邊。他不知道追命醒了沒
,可是他知道他的警覺性一向很好,是故先出聲才靠近。

  「唔……」床上的追命傳來細微睏頓聲音。

  「你的月華佳人……」

  追命聞言猛地轉頭,錯愕的看著無情。


  「是不是我?」


  追命沉默。

  沉默不是默認,也不是否認,沉默只是不說話﹔也許是在思考該怎麼說話,也許
說不出話,總之追命沉默。

  沉默的看著眼前面無表情,該說是無法由表情中讀出任何訊息,沉冷鎮定的無情。

  無情也沉默。

  但問題仍需要答案。

  追命知道,無情在等他的答案。

  一個,撼動他們之間,師兄弟情誼的答案。


  「你知道了,又怎麼呢?」

  追命給的卻不是答案,而是反問。

  這回輪到無情無言:「我不知道……」


  追命的反問,無疑也是答案。

  追命嘆口氣:「不愧是大師兄,我從沒打算點破。」

  「但你那天洩漏許多。」

  「正因為在你面前說,才瞞住你這一段日子,不是嗎?」

  無情點頭。


  「……我不想師兄弟間有尷尬。」追命說,所以數年來一直隱埋心意。

  「我明白。」但疑惑不解,他也無法正常面對三師弟。

  追命無言,轉頭回向床裡。有些事,只能擱在心裡,不能說……

  半晌,無情出聲。

  「三師弟。」

  追命微微點頭。

  「等你傷好,請到小樓一會,好嗎?」

  追命明白,那是無情要給自己一個答應。


  追命:「……無論如何,你都是我大師兄。」


- - - -


  但在傷勢復原之前,追命又領命離開了京城。

  追命沒上小樓。

  無情也沒有回應。

  只是看著窗外月光灑落的屋頂,靜靜的想著那夜裡追命的神態,還有一些,過去
未曾注意、思考,或是存有疑惑的事情。

  當然在人前,他仍是那個精明冷俏的名捕之首,無情。


- - -


  庭院裡四個活蹦亂跳的小童正合力撲圍一隻突圍不出的信鴿。無情微微一笑,推
著木輪椅靠近。

  「公子。」

  無情一靠近,四劍僮立刻正襟站立。原本被包圍的信鴿也趁機飛上樹梢,振翅張
揚了兩下,彷彿不滿四劍僮四個欺負一個,要嘛就單挑!

  四劍僮一見信鴿飛去,不約而同的哀嘆一聲。

  「怎麼回事?」無情問。

  聽見無情說話,四劍僮趕忙又回頭站好。

  金劍:「是三師叔飛鴿傳書,說他過兩天就會回京城。」

  無情點頭,又問:「那你們又為何一起逗這隻鳥玩?」

  這時四劍僮同時安靜了下來,心虛的你看我,我看你,不知該不該說才好。一會
兒看見公子眉頭皺起,銅劍才慌慌張張的回答。

  銅劍:「是三師叔說,要是我們誰能一對一只攔住那隻鳥,而不傷牠毫毛的話,
他就給我們……獎賞的。」說到獎賞二字,銅劍聲音不自覺模糊許多。

  倒是鐵劍天真的接話:「公子,那隻鳥好厲害的,我和銀劍聯手才能攔住他,好
幾次讓牠飛走了還花好大勁兒才又抓回來,可是三師叔指明不能抓傷牠,不然就沒得
喝……」鐵劍這才瞄見一旁金銀銅三人拼命的擠眉弄眼,一回神,只差沒咬掉自己舌
頭。

  無情倒是聽出興味,秀眉一聚,「銀兒,把書信給我看看。」

  被點名的銀劍心虛了一下,覷了覷夥伴們,才怯怯地將藏在懷裡的信紙交給無情。

  無情展開信紙,除了報信回京城的消息外,信紙的邊角還寫了兩行細細小小的文
字。內容除了四劍僮所言之外,無情特別注意一個「喝酒」,和最後一行:「千萬別
讓你們公子知道!」

  冷冷一笑,無情將信紙收入袖中。

  「公子,您沒生氣吧……?」四劍僮對看一眼,銀劍怯生生的問。

  無情搖頭。要生也不是生小孩子的氣,這筆帳他自會找罪魁禍首算去。不過這四
個想偷嚐鮮的小孩子嘛……

  「你們四個,去大樓找四師叔指導劍法去。」

  四劍僮頓時一片哀嚎,直嚷著四師叔出手太快,下手太狠之類的……無情只看定
他們,微微一笑。

  四劍僮便乖乖整隊向大樓去了。


  金劍哀泣的說:「公子每次都這樣,吃定我們沒辦法違抗他笑……」公子笑起來
雖然很美,可是美中卻帶有不容反抗的威嚴!

  銀劍:「違抗了更沒好下場啊。四師叔偶爾也會手下留情……希望玫紅姐姐在,
那四師叔就不會對我們太嚴格了。」

  突然鐵劍迸出一句:「可是公子看起來好像很高興耶,從聽到三師叔要回來之後
。」

  聞言的三人猛然停步,走在最後的鐵劍閃避不及,撞上走在第三的銅劍。

  銅劍拉著金銀兩人,圍成圓圈,嘰嘰咕咕地討論……

  一會兒,三人回頭看著鐵劍,共同決定:

  「你看錯了吧……」


- - - -


  兩天後……

  漢子風塵僕僕地趕回神侯府中,剛進府,負責牽馬的僕人便告知那不管什麼事,
先喝兩口酒再說的漢子道:

  「三爺,大公子要小的請您,會見諸葛先生之後立刻上小樓找他。」

  立刻?什麼事情那麼緊急……他還想先去找四個孩子玩玩呢。

  僕人:「小的也不知道什麼事,不過大公子的神色很凝重呢。」

  追命:「……我知道了。」


  追命踏上小樓,僕人立即迎上,帶領追命到一間房門口。

  門口橫書兩字:天工。巧奪天工的天工。追命知道這是無情研究各類暗器、機關
的房間,比起樓裡其他地方收藏的古玩、字畫,無情更是鍾愛這房裡的一切。

  僕人帶到此處,就悄悄退下。追命推開房門──

  房內不算亮,但四周的夜明珠適時發揮它們的功用﹔房中央擺了一張寬大精雕的
黑檀木方桌,桌角亦放了兩顆夜明珠,照亮桌面。

  桌面上有各樣的暗器、紙張和瓶瓶罐罐,有些紙上放了些不知是什麼的粉末,瓶
罐中也不知裝了些什麼。白衣的無情正拿著其中一樣暗器,端坐桌後,埋首研究。


  「大師兄……」追命出聲。

  無情也不抬頭,冷笑了笑,自懷中掏出一張折的方方正正的信紙。

  追命一看只覺得一陣頭昏眼花,暗想:這四個小鬼怎地那麼不小心……

  無情冷笑道:「鼓勵他們練輕功自然是好事,不過四劍僮年紀還小,不適合用酒
做獎賞吧?」更甭提那句做賊心虛的「別讓公子知道」。

  追命心虛道:「這……我想喝酒也是種訓練嘛。」他從五歲就開始灌酒,喝酒比
喝水還多,只巴不得全天下人都變成酒鬼,獨樂樂不如眾樂樂……

  看來大師兄只是找他來算帳的,還好還好……


  「除此之外,還有一件事。」

  「耶?」追命才剛放下的心,立刻又十五個吊桶──七上八下給吊了起來。

  「一件小事。但擱置了許久還要請你幫忙。」

  「……請說。」

  「那天你沒告訴我,你的月華佳人……究竟是不是我?」


  「……我以為你早忘了。」他出外任務大半年,就不敢將這事兒放在心上。

  無情挑了挑眉頭,「你倒是把我的記性小覷了。」

  追命一笑:「我沒那個意思。」

  忍不住,又灌起腰間的酒。

  「那麼,你的答案呢?」無情放下手中暗器,正眼看著追命。

  追命也盯著無情一雙剔透清晰的眼睛,無奈而正色地回答:「是。」


  「那好。」無情突然嘆了口氣,推著木輪椅轉到桌前來。

  好什麼?追命還未弄清無情的意圖,又被困進一團謎霧。

  「我的暗器從來不淬毒。」

  無情暗示追命低頭,直到追命快親上他的肩膀了,才靠在他的耳邊,細聲說:
「但沾點酒味,倒是無妨。」


  語畢,飛快地,薄唇擦過追命瞬間石化的臉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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