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


  高山流水,蒼鬱潺潺,風聲鳥語,悅耳暢心。

  書生閒步山林之間,似無目的,卻隱隱朝著某一方向趨近。

  --飄忽林間,有微微琴音。


  書生時而佇足靜聽,時而趨聲前往,猗猗靡靡。

  山道錯綜,他也不怕迷失了方向,只一逕地向裡走去。

  杳渺弦音,音綻如奏萬千思感,如青山,如碧水,如閒雲野鶴,又如自逐塵世之外。

  是孤高,也似……孤寂。

  心與悸動,故使之潛心尋訪。


  琴音漸晰,直至彈琴者之衣袂可見,他一心歡喜,故踏快了步伐前往。

  ……琴音驟止。


  「來者何人?」琴者喝聲。

  「啊,我……」書生頓止腳步,倉皇地彎身作揖表明來意。

  「在下,在下只是一介路人。途經此地,忽聞閣下高妙琴音,故尋聲而來,想一會閣下……是在下唐突,不是有意打擾先生彈琴,請您原諒在下冒犯之處。」

  琴者怒眼瞪他一回,十指重拾音律。

  「此間不歡迎訪客,請去吧。」

  鏦鏦琴曲,此刻鳴的是驅逐之律。

  「這,在下……」書生盡顯為難。

  「去吧。」琴者。

  「在下真的不是故意打擾,而且……在下尋音前來,忘記下山的路了。可否請您……」書生左支右絀,一付欲留難留,欲走難走之貌。

  琴者觀其表情,雖不似欺人之徒,但雅興既擾,今日也無心再彈了。

  收琴走來,琴者皺眉抓住書生左臂,足下輕點竟一飛沖天;書生尚來不及驚呼呢,兩人在樹梢幾番起落,不瞬間已回到山間主道。

  「下山去,別再來了。」琴者轉身欲走,書生才一站穩腳跟,忙言道:

  「等等,我,我遠遠地聽就好,不會讓你瞧見的。」好一會兒順了呼吸。

  「請閣下同意在下這不情之請,好嗎?」

  「……哼。」

  琴者拂袖而去,留下書生,丈二摸不著頭緒。

  「這,是同意或不同意呢?」暗自在心底掙扎一番,書生終是決定,「是你自己不明不白,我,我就姑且當作你默認囉。」

  這麼美妙的琴音,只聽一回真是太可惜了。


- -


  自此後,書生一有空就往山裡跑。有時帶著一兩本書,有時帶上些許糕點,是他饞時自己做的,自己吃外,也留下一兩塊給那傲氣的琴者。

  他總坐在離琴者尚有一段距離的松樹之下,聽琴,看書。糕點也留在樹下,不知是琴者或是路近的走獸飛鳥吃的,總之他每回來也沒看到剩下。

  書生姓金,單名皓,字薰。十年寒窗無人問,而今家裡供不起他唸書了,就隨著商隊來到遠方學做生意。腦袋憨真是憨真,但也慢慢學出個道理。然而一身書生氣,半時片刻淘不去罷了。

  總不是經常有空的……幸好他十次來,還有八九次能聽見琴音。

  且說不驚訝也是假,初聞琴音,他暗自思量彈琴者必是個看破世事,白髮蒼蒼鬚髯垂地的隱士高人。沒想到琴者不僅相貌英挺,觀其輪廓髮色,竟與中原人稍異;如此年輕即避世深山,又有一手好琴藝、武藝,此子非凡人矣。

  然而交淺言輕,儘管他對琴者百般好奇,未免再次誤擾琴者幽靜,他就乖乖待在松樹底下,搖頭晃腦,聽他的琴,賞他的律。

  
  --他又來了。

  琴者測首,微微睨向松樹底下,席地而坐的一抹藍色身影。

  這天真書生,以為坐到那處他便瞧不見他了嗎?

  死纏爛打,究竟所圖為何?

  遠遠地,書生望望天色,似是要走了。拍拍衣擺站起身,恭敬地朝他作一長揖,再指指樹下,這才帶著他的布包踏上回途。

  直到書生走遠,琴者輕身來到松下,拾起油紙包,打開挑出清香的糕點。

  扠至鼻下一聞,皺了皺眉。闔起油紙包收進衣袖。


  暗香浮動,側看一旁樹叢白花。

  --開到荼蘼花事了……

  春,盡了。
  


= =


【夏】


  風雨淒淒,雞鳴喈喈。既見君子,云胡不夷。

  風雨瀟瀟,雞鳴膠膠。既見君子,云胡不瘳。

  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既見君子,云胡不喜。

          〈詩經‧國風‧鄭‧風雨〉



  夏,溽溼多雨。

  書生揣著布包,拎把紙傘,站在自家簷猶漉水的簷下,皺眉凝望雨後更顯蒼翠的深山之上。

  黃梅時節。

  連日大雨,阻斷他尋幽聽琴的腳步,好不容易這日太陽出了,他多想插上一雙翅膀飛進山去。但雨水剛過,山裡必是四處泥濘,那琴者不知在或不在?

  又問自己呢,去或者不去?

  去了,怕白跑一趟;不去,已被寵慣的耳根兒可癢地難受,寤寐思服。且說這雨雖停了,但遠方天陰雲暗,難保稍晚不再飄來驟雨。

  琴者不是傻子,會挑這種天氣到屋外彈琴嗎?



  山裡,風吹葉動,林間窸窸窣窣,拂落葉上水珠若殘雨紛紛。

  焚香鳴琴,淨簡的瓦舍之內……

  琴者右手擘、抹、挑、勾,左手飛吟,聲如鳴禪過枝;只是原該清幽豐美之樂,卻滲雜亂之音。

  琴者顰眉,緩氣調音,未得其果。

  --他靜不下心。

  明明雨過天青,蒼穹白雲,反使他更加躊躇不定。

  幽棲巖谷多年,山裡氣候略知一二,他本無打算在今日出外。

  然晴日方好,腦中不意閃過一道人影。

  那書生……

  此事本不該掛心,但數日前外出步經松樹,猝然發現樹下雨打殘破的油紙碎片。深山之內,也毋需臆測會否他人至此停留。

  算算時辰,那書生如有心入山,這時應在松樹下。

  也罷。便作散步,走一遭吧。


- -


  暴風雨來得突然。

  書生走至松樹邊,遠眺未見琴者,失望之外還是將預先準備的小點心放到樹下。

  再觀天色,山頭累積的雲氣逐漸濃重,忖測無法在此多候;拉整布包,他快步踏回來路。

  走到半路,豆大的雨點穿過葉隙滴滴打進土裡。

  他吃痛地抹去額頭雨珠,趕忙撐開紙傘;才一撐開,暴雨便山洪似地「轟涮」傾盆而下!


  「糟了糟了……」書生屈身縮在傘下,邊張望有無大樹暫時躲雨,邊琢磨著自己身在山中,前不著村,後不著店。

  這條路他走得熟了,方圓十里別說人家,連座破涼亭都沒有,雨狂如此,他現在是進退兩難。再想到回家路上一條溪河,溪上小橋年久失修,暴雨剛下,若不趁早過橋回家,等會兒溪水暴漲,不知還回不回的去?

  苦嘆一聲……

  只怨自己管不住身子,非得在這種時節上山。這下可好了,豪雨若下一陣子即停也就罷,就怕它下得興起,連綿不絕起來,他不怕自己露宿山頭,也得擔心手中的油紙傘被暴雨打穿。

  就等一會兒吧。但望雨勢減緩,他好加快腳步趕回家裡。


  等著等著……


  雨勢裡夾雜微音時,他還想自己聽錯了。

  只是眨眼後,陌生鞋尖映入自己眼中,一抬頭他看見琴者眉峰緊蹙的面容,書生瞠目結舌,心裡樂得一聲「碰通」!

  〈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既見君子,云胡不喜。〉

  哎唷這是!什麼情況了他怎突然憶起這一句?書生趕緊低頭,為自己的腦袋羞赧不已。

  琴者不明所以,只道他本就莫名其妙。探看雨勢與書生不知淋了多久的半溼衣裳,心下雖不願意,但更不想山間枉增幽魂。挾起書生,他一言不發將他帶進山裡。

  「東西拿好。」他意指書生的傘與布包。

  「欸,什麼?先生等等,怎麼……又來了?!唉呀!」見琴者不顧他驚叫,逕自大雨裡挾他展開輕功,粗大雨點加上飛馳的速度打到臉上,猛如釘刺。書生痛得閉上嘴巴,衣袖高舉以求護面。

  經過松樹,經過琴者奏琴之岩臺,再往山中嶇進,一片廣場躍入眼簾。

  山庭雅舍,自成格局。琴者將他帶進廳裡,轉身進入房內,再出現時丟給書生一塊乾布和乾淨衣裳。

  「換上。」

  「呃,多謝先生……」

  來不及多說一句話,他眼睜睜又看琴者消失於房門後。

  錯愕之外,冷風吹襲提醒他此刻渾身溼透,趕忙擦乾雨水。主人家消失無蹤,他也無法顧著自己身在人家廳裡了,將溼冷衣物換下為先。

  衣服換好,仍不見琴者出來。往窗外瞧,雨勢雖稍顯微弱,但仍刺疾地嚇人。想到琴者居然在大雨裡尋他,還供他避雨換衣,書生不由得愧疚又是高興。

  愧的是連累琴者冒雨著涼,高興是自己聽琴總非一廂情願……

  環觀四壁,小小山舍,但也寬敞雅緻。軒廳、蘭房,琴案上絲桐覆以綢布,一旁香爐餘香裊裊……

  壁上掛有字畫:一幅飛雁橫秋,翱翔天際圖。自在無拘,蒼廣無際。圖邊題字:某年某月,贈愛徒紀翔……

  紀翔,是琴者的姓名,他曾在山下聽人提起。說他自小跟隨一高人到山上隱居,後來高人雲遊四海,他就獨自留在山上。

  琴者不與人往來,不喜言語,就連常年為其師徒採買物資的老商家也說,琴者拒人於千里之外,性情孤僻。

  性情孤僻嗎……他倒覺得琴者是不善與人交往罷了。

  聽琴數月,雖然不曾再與琴者言語交談,但從他聲聲琴音中豐沛奔流的情感,對世間萬物之細膩感受,讓他深信琴者絕對不如外表所顯的冰冷、寡情。

  隱約覺得,琴者必是因為某種原因才長留深山……

  如此才華,氣宇軒昂,不論任何地方都沒法埋沒了他。

  他的師尊,又何以小小年紀就帶他離群索居呢?

  望字畫望出了神,書生竟沒發覺琴者走出房門,默看他的舉動不明所以。

  「天暗了,你可以在此留宿一晚。明日天晴就走。」琴者眉一皺。

  書生忙回身作揖,「多謝先生,敢問先生……」

  見琴者又是不答理他,只看了眼他換下的溼衣,然後走向廳後另一扇門。

  「衣服拿進來。」

  「喔、呃。」他傻傻應話,抱著濕漉的衣服跟著走去。

  琴者指示他可將溼衣晾在哪兒後,兀自走向另一頭灶房生火。

  曬完衣服,他尾隨琴者走進灶房,看看天色和琴者動作,猜想他是要準備晚膳。

  書生騷騷臉……自己雖然身為客人,還是不好意思茶來伸手,飯來張口。

  見琴者火生得差不多,他主動開口:「紀兄,在下在此平白叨擾,若紀兄不嫌棄,可否讓小生野人獻曝,準備一頓晚膳,聊表在下感謝之意?」

  琴者回頭,上下瞄他一眼。

  「隨意。」

  稍加回應書生柴米油鹽位置後,琴者離開灶房,不知哪兒去。

  書生笑笑。這樣也好,自己煮飯也不習慣有人在旁,有事做總比沒事做好。

  飯菜備好,他走進廳裡尋找琴者,欲問何處用膳?發現琴者替他將微溼的書本仔細分頁晾開。

  「紀兄,怎好勞煩你……真是感激不盡……」書生。

  「等你想到,這些書都成廢紙了吧。」放開書冊,讓他接手剩下的工作。

  書生苦笑,沒想到他聽到琴者所說最長的一句話,竟然連損帶挖苦。

  晚膳時候,琴者雖不言語,但默默地將桌上飯菜一一清食;猜不著他是餓了或者不挑嘴,但書生悄悄笑咧了嘴。

  晚膳用畢,琴者回到琴案前,揭開綢布,燃香、鼓琴。

  書生坐在廳裡,眼角怯懦地覷向琴者。琴者既沒出聲驅趕,那他也就若無其事,留在這兒聽琴了。

  燭光微暗,又因窗外風雨,不住搖晃。

  窗外風雨,在稍停之後,此際滂沱轟然而來。

  琴者斂容,十指在弦上撮猱,時緩時急,奏如風雨……

  書生看著燈火搖曳下,琴者專注面容,神采煥發,不自覺輕吟:


  「風雨淒淒,雞鳴喈喈。既見君子,云胡不夷……既見君子,云胡不喜……」


  直到琴者促止琴聲,懷疑地看著他,書生才發覺自己方才不僅眼巴巴望著人家瞧,還引唸出詩經中的情詩,緋紅了臉,趕忙為自己辯解:

  「對不起,我,我不是故意……你別誤會,我不是斷袖,我只是、只是……」他著急的結結巴巴,只差沒咬了自己舌頭,「我只是著迷於琴音,一時感觸,沒特別意思,真的……」這次糗得,可不只懊悔能夠形容。

  ……本以為琴者必定不悅,沒想到他非但默不作聲,燭火下模糊臉孔,還挑勾起似乎為「笑」的表情。

  一瞬間,他竟覺自己糗得可真值了。


  隔日一早,趁著風雨稍歇,琴者照例拎著他飛身回到山間主道,說了連日來第二句長話:

  「這幾日山上易下暴雨,你別來了,省得冷死在山裡。」

  不知為何,儘管琴者言語犀利,書生反覆咀嚼著他的話,只想笑在心裡。

  雨季將止,這生意盎然的盛夏,才剛要開始。



= =


【秋】-上


  他記得,四歲左右時的事情。

  母親被一群人死活拖出他們棲身的茅屋。叫著、哭著、喊著,可是沒有人理她。他們扯她的衣服,烏黑娟秀的髮,母親的臉哭花了,被綁到一根長長的木樁上。

  他也被押著。兩個大人強壓著他,粗麻繩反綁手腕,臉頰撞到地上,與地面摩擦。母親被拖得好遠,他只能用眼角餘光追隨。

  一旁圍觀的群眾裡,不時有人朝他扔石頭,「鬼子」、「鬼子」的叫。他知道那是什麼意思。

  他知道,他的皮膚與那些圍觀的人顏色不同;他的髮色與他們不同;他的輪廓比他們來得深;儘管他們相同擁有兩個眼睛一個鼻子一個嘴巴。

  母親的影子已經看不見了,但聲音比剛才更加淒厲更加可怕。他聽得見柴堆摩擦的聲音,聽見火炬燃燒的聲音,聽見木柴因烈火劈啪作響的聲音,和母親的慘叫聲混在一起。

  他的耳朵一向靈敏,許多不想聽的,也總聽得清清楚楚。

  母親的聲音消失後,圍觀眾裡突然衝出一個傢伙,手裡不知抄著什麼東西,發了狂地往他身上打。

  沒有人阻止,還有人跟著一起動手;押著他的漢子也不押了,任由他們往他身上招呼。

  他其實不想看那些猙獰的嘴臉,但又不甘心,所以一個個的盯著,盯著他們將他打得皮開肉綻。


  是師父從暴動人群中將奄奄一息的他救出,帶到山上撫養。

  ──他不討厭人,只是從此之後無法再喜歡罷了。


  師父雲遊前,指著牆上的畫,留下唯一一句交待:

  「翔兒,等你悟出這畫裡的意思,悟出為師對你的期望,就下山吧。」


- -


  春盡夏走,轉眼又過了半個秋。

  落葉繽紛,書生踩著輕快腳步上山的時候,嘴裡還哼著小調。

  幾個月來,憑著自己的耐心和毅力,他聽琴的位置,從松樹下移近到岩臺旁,而琴者除了那一千零一張冰塊臉之外,偶爾甚至主動和他對話。幾次聽琴晚了,琴者也無所謂收留他。


  「你有武功底子。」那是一次留宿時,琴者驀地冒出的話。

  他笑笑:「實不相瞞,家父在故鄉是鏢局的鏢師,打小跟他習過。後來家父希冀我求取功名,光耀門楣,這才荒廢去。」

  不懷疑琴者怎麼看出來的,他雖然年紀輕輕,但武學造詣深且難測,自己這點微末功夫,比之喻如孩童而已。

  琴者默默翻出一本書冊,丟給他。

  「有空就練,行走快些。」

  他接過書略閱,竟是本輕功秘笈。愕愣道:

  「這樣好嗎?尊師雲遊在外,紀兄豈可將秘笈擅自……」

  琴者嗤笑,「他沒說不行。」事實上,師父離去前,擺明了剩下的東西任他處置。

  於是書生收了秘笈,利用閒暇時修煉,琴者也不吝指導。一陣子下來,著實增快他上下山速度,空出許多時間堪以利用。


  書生帶著食籃經過松樹,經過岩臺,不見人影。不以為意,繼續往山徑深處;走到山舍前,他朗聲呼喚琴者之名,表明來意。

  這日正是中秋團圓,一大早,家家戶戶人人皆為夜裡拜月、賞月忙活著。他孤家寡人,背井離鄉,雖有鄰居吆喝著共度佳節,但轉念想到另一位同樣對影成三人的雅士……

  於是興沖沖攜上新酒月餅上山,山中共賞明月,亦為佳趣。

  等待片刻,未聞回音。雖知琴者惜字如金,但這般全無音訊也屬少有。該不會不在家吧?

  毋願貿然闖進屋舍,卻想起距此地稍北有座瀑布,琴者曾經至該處釣魚,不如這就往那裡踏上一遭,碰碰運氣。

  向北而行,愈靠近目的,隆隆瀑聲伴隨水氣拂面飛至,混著不知何處飄來的八月桂香怡然清神,他咧嘴暢笑開懷。

  然而行至樹林盡頭,眼看將踏出柳暗花明,書生遙望見前方人神情,雀躍笑容頹然沒落,而一隻高舉欲向人招呼的手,也靜悄悄垂沉。

  琴者站在瀑底。

  桂秋偏涼,冰冷溪水沿飛瀑打落潭面時候,漰沛濺出濛濛水霧,霧氣團撲圍繞其身,他在潭中赤膊,凝佇天際。

  天際層層白雲,偶有飛鳥展翼,如同山舍內那幅畫像。

  琴者渾身爬滿猙獰傷痕,傷痕皆已陳年;周身水氣不知有意無意,以他為中心,漣漪般向外散佚。

  其眼神,銳利如劍,專注如冰,哀慟如死,肅殺……如恨意綿綿。

  書生駐足樹影內,猶豫半晌,終是黯然離去。


  琴者餘光瞟視書生背影。

  他大老遠就聽見他的腳步聲,但不想稍動。

  ──很久沒有發作了,這場夢。

  初上山之時,他夜夜夢囈。他的記憶、身上重傷、天生外貌,無時無刻提醒:自己慘受世人何種欺凌?!

  師父花費光陰十數年,才削減他對復仇的執著,然而一場夢魘,又讓他重憶難堪回首的「恨」與「痛」。

  十數年,他才終於能控制自己,不仇視每個漢人,但論結交親近,難如登天。

  十數年,他不曾下山半步,山間偶來過客,驅之則去,長相往來者,除卻師父之外,只有老商家買賣物品。

  書生是個異數。

  一開始驅趕之,後來不願答理。但其鍥而不捨之行徑,讓他亦不得不在意。

  不相信純為聽琴,就值得誰曠日廢時,往復山間;但若非如此,數月以來,又未曾感覺他別有所圖。

  ……除了明白他是個傻氣書生之外,其心思目的,全然模糊。


  雁鳥飛經,他繼續鵠立水中,眺望蒼穹,腦中思考師父雲遊前留給他的課題,讓冰冷溪水凍去他的夢魘。


  好半晌,他步上岸,套上外衣,順循書生踏過的來路,慢慢走回山舍。  






(待續)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閒遊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2) 人氣()